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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大师陈寅恪说:“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巅峰。屹立于巅峰的伟岸旗手,正是苏东坡。四川眉山是苏东坡的家乡,位于川西平原。我家距苏轼老宅仅百米之遥,从小就在他的英灵弥漫处跑来跑去。北宋蜀地有民谣: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三苏占尽人杰用尽地灵,眉山百年内草木不旺。这事儿见于宋人笔记,不知是真是假。
苏轼家境不错,早年生活幸福。母亲与乳娘,双双呵护苏轼的成长。及至成人,先后又有三位女性出现在苏轼的生活中,她们都姓王:王弗,王闰之,王朝云。
性格遗传,母性呵护,书卷气和野性环境,这些不同的东西同时作用于早年的苏轼。蜀地少战乱,“生活史”悠久,民间花样繁多,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生活的丰富又导致语言的丰富,十里之外,别有方言俚语。我一直在揣摩,苏东坡之所以成为语言大师,眉山的语言环境,究竟对他有多大的帮助?
眉山人的语言机智、生动、幽默,充满了随意性。比如形容生气:早就忍得你水滴!比如形容冒火:我这火呀,一朵一朵地冲。再如形容小孩子疯玩:天上都是脚板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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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弱冠之年的苏轼在汴京参加礼部考试,一考就拿了事实上的状元:主考官欧阳修,因猜测糊名试卷出自他的弟子曾巩之手,为避嫌,才把苏轼擢为第二。苏辙也考上了。两兄弟金榜题名,京师轰动,苏洵常常在梦中笑醒。
苏轼很能考,目标明确像白居易。他被称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其中也包括他非凡的科考本领。士大夫的生活道路,济苍生的政治理想,考不上一切免谈。年轻的苏轼头脑清醒,认准了目标就心无旁骛,这大约是优秀人物的共同特征吧。礼部考试的文章题目叫《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头一次阐述他的仁政理想,令人感到诧异的,是他终身朝着这个方向奋斗。换句话说,他的政治理念,20岁就趋于成熟了。另外,他惊人地大胆,试卷中杜撰圣君尧帝的典故,闹得主考官欧阳修查史料一头雾水。问他时,他竟然说:想当然耳!按考试规则,杜撰典故万万不可。何况是杜撰圣人。
胆大源于自信。这可不是一般的自信,信手一笔,可能自毁前程。来自全国各地的黑压压的考生们谁敢?没办法,这就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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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苏轼从陕西凤翔回京师任职。这年五月,王弗病故。王弗27岁就走了,不知她生的什么病。王弗去世不久,苏洵病殁于京城,享年59岁。
短短几年间,苏轼的父母妻子相继西去,最疼他、也最理解他的人从他身边消失了。死亡,对我们的伟人的照面方式竟然是这样!他才30岁。体验亲人们的死亡也是上苍对苏轼的一种磨练吗?
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任密州太守的苏轼写下《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阴阳隔天地,相爱至深的男女永无消息。这是人类永恒的绝望之一。想念亡人越深切,越能“触摸”到这种绝望。《江城子》70个字,说尽无穷思念,汉语艺术的表达能力真是让人惊奇。而眼下有一种喧嚣:读图时代到来了。我不知道这是鼓吹进步还是提倡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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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一生的命运与王安石变法密切相关。王安石是北宋的一个奇人,大苏轼15岁。
宋朝立国百年,表面上维持着繁荣,其实危机四伏。王安石推行新法有如暴风骤雨,一个新法未见成效,另一个又来了。他的总体思路是强化中央财政,与商贾争利,抑制地主豪强。比如在各大城市设“市易务”,用官方资本做买卖,权力与资本两强并举,令一般商人完全失去竞争的优势,破产的破产,关门的关门,大街小巷怨声载道。苏轼以民为本,王安石以国为本,二者矛盾了。
此间苏轼官小,王安石官大,但小官处处反对大官,弄得大官非常头疼。俗话说人微言轻,苏轼却是典型的官小声音大。国家是得变,但欲速则不达。苏轼打比方说,要像白昼不知不觉变成黑夜,不能从严冬一下子进入酷暑。气温大起大落,肌体承受不了。几百年形成的风俗、道德,几年就要摧毁它,生活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青苗、市易诸法,固然在短时间内充实了国库,却令城乡百姓遭殃,弃祖业,卖田产,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苏轼痛心疾首,《再上皇帝书》中大义凛然地说:“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宋史》称:“苏轼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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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苏轼升密州太守。密州真穷,连苏太守有时也须挖野菜充饥。这也表明他为官清廉——堂堂太守,若是一心想弄点吃的,想必不会太艰难。苏轼吃野菜,应该是面带菜色了,然而一年下来,“面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杭州“酒食地狱”,他一病再病;密州“斋厨索然”,他反而长胖了。我想,要么野菜营养好,要么他吃野菜的时候心情好。他一面吃野菜,一面修了一座 “超然台”,写下著名的《超然台记》。一遇艰辛便超然,这在苏轼,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
次年秋天,政务忙出个头绪了,他率领当地驻军进山打猎,左手牵猎犬,右手擎苍鹰,锦帽貂裘,宝马利箭。从他的诗句推测,他的身材在一米七六左右,匀称,脸略长而微丰。他着戎装,佩剑挽弓,想必是别有神采吧?《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莫言很喜欢这首豪放词,在上海见了我就当众吟诵,抑扬顿挫表情丰富。我估计莫言也是苏东坡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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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遭狱卒毒打、垢辱通宵。他自忖性命难保,藏下平时按量服用的青金丹,准备吞金而亡。
宋神宗为苏轼的案子十分头疼,宋朝历来重视言官,御史台的言官们群攻苏轼,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怎么办呢?他想了很久,想出一个主意,派一小太监潜至乌台,观察苏轼的动静。几天后太监回宫报告:苏轼夜里睡觉,大抵鼾声如雷。皇帝一拍大腿:看来苏子瞻心中坦荡,并未藏奸嘛。神宗这一招,倒胜过现在公安部门的测谎器。
苏轼出狱贬黄州,达5年之久,一切处之泰然。据我所知,日本人韩国人特别崇拜苏东坡。一般公司职员,因竞争激烈而易犯心胸狭窄的毛病,比如从高级主管降到中级主管,人就受不了,要自杀。学习苏东坡,心胸为之一变。
贬黄州的第二年,朋友往还渐多,苏轼感到手头吃紧,乳娘任采莲更有高招:将一块用盐水浸泡过的咸猪肉悬于饭桌旁,小孩想吃肉,便望望咸猪肉。这叫“咸肉止馋法”,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眉山尚有流传。苏迨、苏过年幼,望着猪肉不眨眼时,任采莲会说:快拨饭,不怕咸呀?苏过告发哥哥盯着咸猪肉看了好几眼,任采莲又说:不管他,咸死他!
一桌喷饭。苏轼哈哈大笑。黄州的朋友越来越多,造访的客人走两个来三个,家里的开销捉襟见肘。苏轼又是最怕朋友少的,即便是乡野之人,农夫,白丁,只要上门了,他必定留客吃饭。黄州这地方也不是年年风调雨顺,碰上旱灾雨灾怎么办呢?为长远计,苏轼不能不想办法。太守徐君猷真是一个好人,他解决了苏轼的难题,把城东一块废弃的兵营拨给苏轼,约50亩坡地。苏轼率领全家开荒种地,除荆棘,搬瓦砾,挖水渠,合家老小挥舞着锄头,每天累得一身汗。艰苦的耕耘苦中有乐……麦子种下了。初春一片新绿,入夏满目金黄。东坡诞生了。苏东坡三个字,从此响彻千年中国历史。
东坡先生割麦子打麦子累了,喝蓝小袖挎篮携来的美酒爽了,斜倚田埂看悠悠白云,托腮赋诗:“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唯有支头砖。”凭借此二句,画家们妙手绘丹青,传向后世何难?日本、德国、韩国、美国的汉学家,惊叹苏东坡应对磨难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高官更兼大文豪,下苦力轻描淡写,凸显给世人的,倒是沁人心脾的诗意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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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87年前后,苏轼在汴京做高官,日子相当滋润。他长胖了,有了肚子,放在今天可能是二尺六七的腰围吧。他原本个头高,此间偏胖,照样有身材,有形。他自创一种帽子,高筒,短檐,殊不知戴了几回,全城都流行起来了,呼为“子瞻帽”。京城的儒生,外地的考生,几乎没有不弄一顶子瞻帽盖在头上的。一般后生乃至中年男人皆仿效,科考之时,青一色的子瞻帽流动于大街小巷。皇宫里伶工演杂戏,两个优伶各戴子瞻帽,互相夸耀学问,小皇帝扭头看苏轼看了很久。高太后抿嘴笑笑。
欧阳修之后,苏东坡又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书画宗师。门庭若市,车如流水马如龙,翰林大学士,如驻春风。宫中太监老往苏宅跑,太后的御赐之物一件接着一件,小到一包茶,一盒酥,大到一匹马,一盏堆金砌玉的金莲烛。如此显贵的门第,能进去喝杯茶就足以炫耀于人了。士大夫的信条:能处富贵,能安贫贱。谁是楷模呢?当然是苏东坡。宋人一千多种笔记,很难找到一种不提苏东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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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四年,苏轼出任杭州太守。江南好山水,好茶好酒好女人,苏轼也欣赏,也享受,却严格限于忙完了郡务之后。在杭州一年半,他治运河,开六井,浚西湖,筑苏堤,设“安乐坊”治病救人,惩治有官方背景的黑帮头目颜氏兄弟……在临安(今杭州)的地方志上写下了重重的几笔。他张弛有度,忙里偷闲游山戏水,居然把办公桌搬到西湖边上,“欲将公事湖中了”。他跟禅宗大和尚佛印比试机锋,与江南名妓琴操较量顿悟,留下的佳话载入《五灯会元》。苏轼的一年半,不得了。
当时西湖淤塞过半,苏轼连上奏折请求朝廷拨专款整治。而他的特殊身份,“两浙西路兵马钤辖”,又使他能调动官兵协同10万民工奋战西湖。为赶工期,他不分昼夜地巡视在工地上,吃民工饭,喝民工水,一点不勉强。杭州市民送来了许多猪肉,他命人支几口大锅于工地,文火炖他在黄州发明的“东坡肉”。从此后,这种美味在杭州流行开来,更传于浙东浙西。
美政美食美诗文,灵感纷至沓来,烧烫了坡翁的双颊。他原本是个红脸膛的美男子,后来60多岁了,面色“极丹且渥”。杭州之有西湖,苏轼居功第一。近20年间,命名,疏浚,筑长堤,堪称划时代的三部曲。难怪杭州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为他建生祠,家家户户供他的画像,“饮食必祝”——饮水吃饭皆为他祝福。今日之杭州人,称他是“我们的老市长”。
农耕文明催生严格意义上的文化大师,大学问大境界大感觉大疼痛……孔子、屈原、司马迁、苏东坡、曹雪芹,皆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而曹雪芹才活了四十几岁。当下以及可预想的未来,这类人物不大可能出现了。所以,回望古代有了紧迫感。笔者担心:资本的逻辑一旦掌控了文化,会导致文化的虚无主义、生活的享乐主义甚嚣尘上,把我们的文化先贤搞变形,进而危及民族的优秀传统、价值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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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朝廷告下:苏轼“责知英州(今广东英德)军州事”。六月走到当涂,第三道谪命来了:“苏轼,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这叫“道贬”。苏轼被降为罪臣,俸禄一律取消。“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还时代以健康的宏大抱负,看来是要付诸东流了。三改谪命,都是章惇所为。这个超级政治打手,出手异常凶狠,务必要让挨打的人趴下,再也直不起腰。副宰相苏辙同样被章惇赶出了汴京,“兄弟俱蹿”。秦观、张耒、黄庭坚等“苏门学士”均遭贬黜……
苏轼十月抵惠州,将息数日后,开始用他一向平和而又幽默的眼光打量周遭了。他在写给苏辙的信中说:“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意甚喜之,如食螃蟹……”写信不谈别的,专说吃羊脊骨的方法,如何炙烤,如何用木针挑出骨间的微肉,给人美滋滋香喷喷的感觉。末尾却说,这么细致挑吃羊骨,“则众狗不悦矣”。
贬惠州的第三年,东坡在白鹤峰营造新居,打算长住。此间东坡情绪好,又展露仙容了,欣然命笔:“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题为《纵笔》的小诗传到京师了,大魔头章惇笑道:苏子瞻还这么快乐吗?贬他到海南儋州去。
一纸令下,全家人再次恸哭于江边。白鹤峰的新居刚住了两个月零五天。传说东坡过海,船上放着一副空棺。不惧风浪的老水手做好了一切准备。儋州3年的日子怎么样呢?请先看苏轼的两句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3年后,大画家李公麟为苏轼画了一幅像,旁边有苏轼的题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样的诗,令我们无言。一切解释都是皮毛……
(《苏轼,叙述一种》,刘小川著,作家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