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在乎你(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03日07:52

  故事借邓丽君的歌声穿越,讲述发生在东北最大的重工业城市,时间横跨上世纪60年代至本世纪2012年近半个世纪的情感故事,描绘出一座东北老城的兴衰,新旧时代的变迁,男人之间的情义,和两代人各自的爱情。

  苏敬钢被肉包子打狗后,连续几天没再见到左娜,无论是在自家门口蹲守,还是在二中门口苦等,通通无果,左娜像是人间蒸发了。

  左娜当然是故意在躲苏敬钢,并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天不亮就要出门,赶到二中时看门大爷都还没睡醒;晚上放学从旁门走,兜很远一段路回家,到家早已经天黑。至于周末,左娜则完全不出门、不逛街,也不去电影院,虽说自己平时逛街也是光看不买,电影院更是极少去,但如此生憋在家里,还是躁得抓心挠肝。

  往常出门,若不走出十条八条街去,左娜则完全不愿移步,左娜出门,只为躲避此地。

  大西菜行,这座城最大的农贸市场,早年住这一带的多是从山东和河北闯关东过来的穷苦人,依靠日伪时期就已成形的菜场,不少人便靠贩卖肉菜过活了。大昆家可谓是最正宗的大西菜行坐地户,全家回民,爹死得早,母亲在圈儿楼门前支了个小摊子卖馅饼羊汤,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两年;冯劲的家境稍好些,父亲在机关单位上班,母亲是圈儿楼的会计,家里就冯劲一个孩子,父母二人工资合起来供一个孩子花,生活富富有余;苏敬钢的父亲老苏是第一机床厂的八级技工,在工人阶级里工资最高,一个月八十几块钱,是普通工人的三倍。母亲原是破落地主家的千金,年轻时不闻世事艰辛,过了20来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以至于婚后既不会洗衣也不会做饭,最爱搓麻将和抽旱烟。

  左娜打心眼儿里厌恶大西菜行,却也不羡慕大院子弟,她只是想逃离这么一个蛮荒之地。说不上为什么,左娜梦想着外国小说里男男女女过的那种优雅从容的生活,像《安娜·卡列尼娜》和《红与黑》,这些资本主义小说还都是左娜从宋春鸣那里借来的。她觉着好的生活就该是风花雪月的,决然不是自己所生长的环境。直至多年后,当社会上肃清了一切对于所谓右派的禁锢,人们突然对“小资”这两个字有了完全新鲜的释义,彼时彼刻,左娜才顿悟,原来自己骨子里积蓄多年的情愫,就叫小资。

  左娜的父亲自从在“文革”中受到极度精神摧残后,终日酗酒,性情也愈发暴戾,几乎每天都对张婶儿破口大骂,完全无需缘由。左娜从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习惯,直至熟视无睹,用了整整一个青春期。左家一共两个孩子,左娜惟一的哥哥左勇,下乡返城回来就进了厂子上班,年初刚处了一个对象,正是热恋期,时常半夜才着家,白天回家吃顿午饭已算稀罕事。

  “咱家啥时候这么阔了?隔三差五吃包子?”左娜不耐烦地咬了一口,汁水横溢,忍不住惊呼,“还是猪肉馅儿的?”张婶儿见闺女正吃得美,闷声又去厨房里取了一笼。

  左娜突然不快,嫌弃地放下包子:“别人家给的吧?我不吃!”——“臭矫情啥!有你吃的不错了!”左勇两口一个包子,吃得甚欢。左娜白了左勇一眼,打小儿就瞧不上他那副寒酸相。“你哥买了二斤猪肉,我不就剁了馅儿嘛,你哥都忘了!不是别人给的,吃吧。”张婶儿坐下来说,“都小点儿声,吵着你爸,又该骂你们了。”左娜问:“真不是别人给的?”“真不是!”母子俩异口同声。左娜迟疑着咬了一大口,到底还是肉馅儿的香,一口气吃下4个。

  “你是不是跟苏敬钢处对象了?”左勇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谁跟他处对象了!”左娜怒不可遏,“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随便找个喘气儿的就处对象,小芬那么没文化一人,话都说不利索,还跟捡了宝贝似的!”“你——”左勇一口包子噎住。“咋跟你哥说话呢!”张婶儿劝了一句,又给左娜夹了一个包子。左娜推开碗筷,盯着左勇的眼睛问:“五斗橱底下小匣子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别瞎赖啊!怎么就是我拿的了?”左勇睁着眼说瞎话。张婶儿也盯着左勇看,左勇自知要败露,语气又平稳下来:“我不是拿那钱买了猪肉馅儿嘛!你高三念书累,想着给你改善一下伙食,好心当成驴肝肺!”左娜气得用拳头直敲桌子:“那是我攒的钱!你凭什么拿?!”“啥叫自己的钱?不都是家里的钱嘛!再说那点儿钱又没干别的,你嘴里嚼的不是肉是咋的?”“那‘点儿’钱?!那是10块钱!我攒了半年多!你买的是金猪还是银猪啊?”左勇无言以对,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对啊——”张婶儿也幡然醒悟,“你那二斤肉票哪儿来的?咱家肉票早没了!”左勇吞吞吐吐道:“那个……别人给的……”“谁给的?”张婶儿揪住不放。左勇眼见圆不成谎,起身便走,撂下一句:“我找小芬去了。”

  左娜气得胸脯起伏,“哗啦”一声起身,回自己的小屋继续憋着。今天周日,原本姜兰约了自己去看电影。姜兰是左娜在大西菜行惟一的“知己”,出生在半个知识分子家庭,爱好文艺。电影票是姜兰父亲单位发的。左娜为了躲苏敬钢,白来的电影都看不成。她越想越憋气,对苏敬钢恨得咬牙跺脚,恨着恨着,竟不由得想起几天前饭盒里那4个肉包子。那一顿在学校的午饭,香得她仍然记忆犹新:明明咬下第一口时就知道那是苏敬钢调了包的,因为包子不是苞米面,是白面的,况且自己家断肉都快3个月了——明知是苏敬钢买的,自己还是吃了,还吃得有滋有味。

  猪肉馅儿当然是苏敬钢买的,他知道张婶儿和左娜都是要面子的人,不可能收,才给了左勇。苏敬钢把猪肉馅儿给左勇时,说是为了答谢张婶儿那两个酸菜包子的。左勇还不至于傻透腔儿,明白个中意思——两个酸菜包子上哪儿能值二斤猪肉馅儿?于是乐呵呵地收了,答应回家不提是谁买的。

  左娜不理苏敬钢的时间里,苏敬钢已爱上另一项事业:劫道儿。一不劫财、二不劫色,专劫鱼票肉票。每日买菜时段,冯劲和大昆就蹲在圈儿楼门口,守株待兔,专等替爹妈买菜的半大小子。圈儿楼是国营副食,不管买鱼、肉、蛋、奶,还是粮、油、米、面,通通要票,多少都是每户每月按人头发放。这座城当年曾有个姓陈的市长,为官好大喜功,为向中央彰显东北第一大城市为国家利益节约粮食的无私精神,困难时期仍勒紧全城人民的裤腰带,规定每人每月只给发3两肉票,于是这座城当年正值青春期的大小伙子个个饿得眼冒金星,扒光衣服码成一排站着,能扎成个篱笆。全城百姓更是集体营养不良,身子骨弱得患上小感冒没几天就恶化成肺结核。陈姓市长在位那两年,肺结核竟然成了全城死亡率最高的疾病。对此陈姓市长,全城百姓强咽下胃里泛出的酸水儿,敢怒不敢言,只好暗地里赠他两个绰号,方便咒骂:一个叫陈三两,一个叫陈肺痨。

  坐拥大西菜行此等鱼米宝地,苏敬钢要填饱肚子,自然想到了劫票。从前是为自己和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兄弟们劫——大西菜行的小孩子都知道,苏敬钢仗义,叫上一声三哥,保证个个能蹭上几口吃喝。平日里的大方布施,为苏敬钢换来的是只要他在大西菜行吼一嗓子,就会有一半男孩子从大小胡同中鱼贯而出的威信——甚至还有几个走街串巷的小孩子闲来无事,为此编了一串顺口溜儿:

  管吃管喝管屎屁,饿死猫狗饿死鸡;

  跟着三两饿穿肠,跟着三郎吃白胖;

  三郎吃肉我喝汤,胀得老二硬邦邦;

  撒尿淹死陈三两,来年我爹当市长!

  苏敬钢明白,一家人不打一家人,专等眼生的半大小子出现在圈儿楼门口,冯劲和大昆就上前拦下——弟弟,手里拿的什么票?若是鱼票和肉票,冯劲就攥在自己手里,不还了。熊孩子早就吓得两腿哆嗦,急得直哭,冯劲就安抚说,不是抢你的,是买你的,回家就跟爹妈说票丢路上了,然后掏出几分钱给了,哄走——这叫“文抢”;遇上性子驴的,攥死了说啥不给,便轮到大昆出马,上前就是一记飞脚,再伸手一指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苏敬钢——认识吗?!三哥要你的票,不给也得给!驴孩子的下场通常是挨一顿毒打还落不着一分钱——这叫“武抢”。应对一熊一驴两种孩子,二人各施所长,苏敬钢只管一旁坐镇。

  每攒够3斤鱼票,苏敬钢就进圈儿楼买一兜黄花鱼,再交给左勇。

  有段时间,左家天天大鱼大肉,张婶儿一再追问左勇钱和票是哪儿来的,左勇打死也不说,只说是正道儿来的,心放肚儿里吃吧。张婶儿不信,左勇只好撒谎说,是单位领导赏识自己,犒劳他的。左娜心里最清楚,除了苏敬钢没第二个人,可说出来又怕张婶儿面子上挂不住,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父亲老左倒是从未过问,只管咂吧着炸得酥脆的黄花鱼,饶有兴致地喝酒,满面红光——某天晚饭,左娜猛然发觉,父亲居然连续几天没有对母亲破口大骂了,深感苏敬钢送的这几条黄花鱼已经不再是鱼,而是悦耳的音乐,是温馨的烛光,令家里的气氛美妙极了。

  (《我只在乎你》,郑执著,作家出版社 2013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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