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若隐若现的资本世界,在地上地下运行。人们知道它的存在,也感受到它巨大的能量和裹胁力,但大多数普通劳动者都搞不清楚,在当下中国,这个资本世界究竟是如何运转的,又会转向哪儿去。这里,有一些时代的秘密,一些真实的偶然和必然,一些公开的或半公开的人性病灶,需要文学用它的犄角去撞破。
于是,我们读到了《空手套白狼》。与大量充斥于市的财富神话、儒商传奇迥然不同,这部长篇小说讲了一个实打实的商战故事。在这个摘下了一切面具的故事里,我们终于有机会和一个畸形的资本世界迎面相遇。我们似乎亲眼看见了一种“从空到空”的资本游戏,开始怎样被设计出来,接着又怎样去启动,之后会怎样的波诡云谲、残酷血腥,最终,那些高智商的玩家,又是怎样被欲望和资本的贪婪法则所吞噬的。对叙述来讲,这个“怎样”是如此重要,它不仅毗连着人物命运的诸多因果,而且粉碎了种种流行于创业故事的想象和伪饰,将资本意识形态所形塑的社会关系的冷酷性丝丝入扣地呈现出来了。
小说设计了四组人物的交互行动链:下海干部王建国、李海峰夫妇以100美金在海外注册空壳公司,套取陕北一个煤矿的改制、引资项目;即以50∶50的股权结构找所谓港商钱进、赵牧之投资,但后者更是玩“空手道”的高手,偷偷将合同中7000万“投入”改为“融资投入”,由此引爆战火,展开漫长诉讼;为增加控股权重,双方均欲利用中方矿长高举及其姐姐高英,“二高”则骑墙谋利、反复无常,遂屡屡遭到两边暗算;王、李雇凶制造血案,钱、赵设计让王、李入狱;王、李则鱼死网破,另求大老板张登高收购合资公司,出狱并出局后,竟死于四川地震;接着,在与钱、赵的周旋、较量中,靠赴缅甸铤而走险“赌石”发家的张登高,受历尽风尘、阅人无数的二婚妻子阎二妮点拨、扶助,顺利地接盘、控股;财大气粗的张登高力图谋转型、促上市,开始办文化产业,搞慈善基金,并要在西安建一座震惊世界的摩天大楼——长安塔;可金融危机一来,资金链切断,摩天塔烂尾,一切野心终烟消云散……
整个故事风生水起,布满暗礁险滩,无论酒酣耳热的宴会,惬意自如的度假、垂钓,还是小心翼翼的谈判、惊心动魄的赌博,或者杀机四伏的透水事故、邮包炸弹、牢狱之灾,人物的一举一动,都锁定于精确到位的细节,不漏破绽。显然,作者熟谙政商企、公检法乃至媒体、银行、审计 、律师等各界的人脉勾连和办事规则、程序,才能将新世纪头10年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态,以及城市化狂潮中“大跃进”式的权力美学的变异特征,书写得让人倒抽一口凉气。如在场的目击者一般,叙述者似乎下了“兜底翻”的决心,又如跳出了三界的局外人一般,这个叙事人又拉开足够的心理距离,冷观着“楼起楼塌”。这部小说的语言,读起来行云流水、舒缓节制, 内里却透着一股狠劲,手起刀落,不动声色、直接利索地切开了那些附着于时代肌体的溃疡、脓包,一时间,资本世界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丧失了底线的人性恶臭难闻。
然而,这里却没有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坏人”。甚至可以说,这些资本弄潮儿身上涌动着的财富激情,正是改革开放的催化剂,或经济进步形式的杠杆之一。他们所具备的眼光、智商、勇气、想象力和专业知识,更是苦读、苦学或者久经人世历练而获得的。尤其像张登高这样的寒门之子,从矿业学院出来就进了地质队,如果不是义无反顾地辞职淘金、闯荡世界,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发达。所谓“在商言商”,他们不过是一群纯粹的经济人、精明的投机者、理性的冒险家罢了。他们识时务、知进退、伺机而动,瞒天过海,没有乔装打扮,没有浑浑噩噩,也没有穷奢极欲、横行霸道,有时还不乏人伦之情、义气之举、交游之趣。
他们欠这个世界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道德。一如曾浪迹于华尔街的海归博士钱进对合伙人赵牧之所言:“高盛教给我的炼金术是——巧取豪夺撂渣滓!巧取要用智慧;豪夺要用POWER,即权力和暴力;撂渣滓代表你做得干净利索,不留后遗症。”巧取豪夺撂渣滓,多么精辟的华尔街财富哲学,我深信,凡是被资本逻辑的彻底性所征服的人,其实是跳不出这个文明形式的野蛮陷阱,也想象不出友爱、互助的致富路径的。可事情的吊诡之处恰恰在于,参与这场连环资本游戏的高人们,不管胜算、失算,虽然一个比一个厉害,却都有师、无师地通晓着这门财富哲学的精髓,都惦着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于是,战争不得不代替了合作,做局不得不变成了拆局,狼性不得不灭掉了人性,而所谓“共赢”、“共富”或“自利利他”的可能,就这样被资本逻辑的“不得不”彻底堵死了。
幻灭,让资本的玩家们深深感知了资本底色的虚无性。小说通过张慧能这个人物,引导轮回于人生谷底的张登高静下心来,习佛法、听《心经》、受开悟,自然不失为一种明心见性的解脱之道。然而,我们要问:一个失败的商人皈依了、反省了、升华了,一个深植于资本逻辑的世界就被摧毁了、获救了?一如法国哲学家巴迪欧所说,现在,“有名有姓的罪恶已经被诸如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匿名的罪恶所取代”。如何对付这类“匿名的罪恶”,现代人类似乎还没有找到更有效的办法。就此而言,小说的结尾多少有点无奈,其实我们都知道,“空手套白狼”的故事流布四方,其原型早已在精神上被制度化了,由而可见,资本的悲剧、喜剧和闹剧,还远远没有到终结的时候。(王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