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存弼的长篇小说《定数》有着精心的巧构、生命的热量,有一个伴随着时代的跌宕起伏行走不已的率真身影,有融入了民族和乡土的血脉涌动,有令人不时地掩卷长思、浮想联翩的历史的精魂闪烁其中。也许是在现实生活中遭逢了太多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也许是终于将人间冷暖世事沧桑窥出了门道,任存弼的笔下没有情感的渲染,没有激烈的姿态,于云淡风轻的笔致中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气定神闲,举重若轻。这样的人生回望,令我想到苏轼的词《定风波》的意境,“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说起来,人一生中有许多节点,乍开乍合,忽悲忽喜,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几希;就是时过境迁之后,能够从诸多纠葛中解脱出来,看淡恩怨情仇,谈笑坦然自若,而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家史”,也是一种难得的心态。
《定数》并不是一部拉长了的日常琐事的流水账。它没有艳情风流,却有切切实实的人间情感,有老骥伏枥的未衰壮心;它没有升官秘籍,却也不乏宦海风波,明争暗斗,有文弱书生的满腹惆怅;它的旨趣不在于乡土风情画卷的展现,但是,作品确有扑面而来的浓郁的晋西北的乡土气息,山川风物,家庭风波,婚丧嫁娶,乡谣民歌,前呼后拥地络绎不绝;它没有少年才子的纵情尽性,却写出了“七七级”大学生的校园经验和走向社会以后的分化与浮沉;它还涉及到了当代的传媒和文坛,作品主人公“我”的后半生都在一家地市级的党报度过,由此不能不写到报社的“本报内部消息”。不过,作者对这些线索头绪可能蕴含的流行和热点,都忽略不计,而是切入一个人的生命深处,真歌哭,真性情,即便是看似平淡之处,却也是绘事后素,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定数》还在形式上做出积极的创新——它将线性的单向的时间进行切割,选取和着意突出了生命中6个尾数为“7”的年份,从作品主人公“我”1947年的出生,到2007年的退休,构成了一个横写的W的编目样式,将叙事顺序,从2007年迭次回溯到1947年,又从1947年下行到2007年,还将其反复两次,就像一支乐曲的两个乐章。围绕着这些“7”,过滤掉了大量的起承转合、先后相续,省略了许多可有可无的闲笔淡话,很好地凝聚了作品主人公“我”的人生的一个个关键时刻,予以穷形尽相的描述。这些“7”,恰好和作者的“七七级”大学生的身份叠合在一起。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7”和“巧”相关联,于是,结构的巧妙和叙述的拙朴相映成趣,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近乎完美的融合。由此不禁令人发问:难道冥冥之中,“7”果真是作品主人公“我”的“定数”吗?
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有着偶然中的必然。《定数》表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遭遇”,而是共和国成立前后出生的一代人的精神历程。满纸云烟背后,是历史的激流涌荡。20世纪的中国,在短短百年的时间里寻找独立和富强的路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嬗变为其中生活的人们增添了新的“变数”。借用李敖的话来说,就是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不论大变化、小变化,莫不将千万人的命运推向风口浪尖,许多时候都令人感叹是造化弄人。
人生本来就是充满曲折的,而时代的变迁,更造成人生的戏剧性变化,泾渭并流,乱花迷眼,有时候是悲剧,有时候是喜剧。就像《定数》中的主人公呱呱坠地时,正好是土改运动将其家庭定为富农的那一年,在母乳匮缺的时候,能不能找到一个愿意给“富农的儿子”哺乳的奶妈,就从简单的供求关系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横生波折,极备艰辛。而今天视作理所当然属于个人权利的高考升学,只要你学业尚可,成绩过关,就有了鲤鱼跳龙门的机会,在1977年,却也是搭帮时代转折、拨乱反正,才有高考制度的恢复,有作品主人公的苦尽甘来。知识改变命运,其前提仍然是一种时代的“定数”。至于2007年的退休之后为“发挥余热”奔赴省城,做文化打工一族,再次置身于社会的旋涡中,在经济领域和文化功能的切线上,领略新世纪的喧哗与骚动,见证经济与文化的浮躁与泡沫,无可奈何地苦笑,莫名其妙地中招,经历了一连串啼笑皆非的闹剧,那也是时代的一道风景线,是我们这个历史转型期的特色之一吧。
写到此处,我忽发奇想,如果没有“定数”,人生将会怎样?作品的主人公“我”,论其心性,看其品藻,老夫子气十足,退到农耕时代,就是一个乡村里的读书人,他也许会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一样,把大半生的精力放到科举考试上,也可能就是在乡村里的私塾中授业课徒,穷腐文人。如果运气好,可以在某个官员的幕府里做文案,也可能因为地利之故,成为一个有文化的晋商而走口外,下包头,远行欧亚,风尘仆仆。可是,这一代中国人,包括他们的父辈祖辈,以及他们的子女儿孙,偏偏遭遇了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形势比人强”的宏大背景下,无法做出个人选择而又必须做出个人选择,无力抗拒个人命定却又在时代的夹缝里挣脱出来,生命由此平添了几许悲壮几多热闹,文学中也突显出一个足够生命长度和生命质量的鲜活形象。像作品中的主人公“我”这样,从出生到六十花甲,穿越了共和国的风风雨雨,留下一个人步履蹒跚却不断前行的足迹,不也足以自慰,足以劝人益世?写着写着,不知道这是在谈论《定数》,还是把自己的情怀也写进去了。(张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