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藏獒不是狗》——我们如何生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9日08:14 张 薇

  《藏獒不是狗》是杨志军于2012年6月完成的长篇小说。2010年他出版了《伏藏》,2011年出版了《西藏的战争》,回溯他的“藏獒”三部曲,至此,杨志军由对藏地动物的道德描写,到探索信仰的本质,再拨开历史的迷雾认知信仰其实就存在于普通民众的灵魂中,他一次次反省自己,一次次追问自我的精神皈依,最终回归信仰的源头,找到信仰朴素而纯粹的意义。而这一次,杨志军以《藏獒不是狗》完成了对自己此前藏地小说的升华和超越。

  《藏獒不是狗》是一部描写人、探讨人性、深入精神探索的作品。小说有两条线索并行,以青藏高原的青果阿妈草原为原点延伸,一条线索以城市人袁最作为主线,是当代生活的象征;另一条以草原人“我”——作家色钦为主线,是藏族原生态生活的发轫。这是一部继《西藏的战争》之后,杨志军的当代忏悔录。《藏獒不是狗》全面升华了《西藏的战争》的信仰概念以及生命意识,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新阐释,也是杨志军关于草原的浪漫主义理想的皈依。以藏獒现象为契机,在罪孽与惩罚的严厉拷问中,杨志军提出这样的问题:獒与人之间究竟以什么关系存在是合理的?未来人类的家园如何建设?人性的堕落能否在宗教中获得拯救?官场的腐败可以用什么方式终结?最高的信仰能否在我们的世俗生命中实现?我以为,他最终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如何生存?

  《藏獒不是狗》是一部有着深刻象征意义的现实主义作品。小说呈现的是当代生活中,我们所经历和感知的大量现实镜头,那些故事在我们身边或耳闻目睹,或亲历现场,或以某种方式传播散发,很多时候,我们在这些故事中或愤怒,或喜悦,或悲伤,或痛苦,抑或麻木冷漠、习以为常。当我们对某些事物的激情消退,反应迟钝,良心睡觉时,杨志军仍在思考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问题。他把自己投入其中,进行炼狱般的审视,深入人性最幽暗的所在,探索人在当代现实生活中的心灵真相。由此,他在小说中以“我”和袁最为核心人物,围绕他们的故事线索,由众多人物构成当代现实生活的纷繁图景,几乎每个形象的名字都有指代,每个人物的出场都指向某种社会现象,每一个罪孽都连接着一个救赎的希望。

  在袁最的身后,是城市生活的背景,一座美丽的海滨都市被藏獒的气息搅动了罪孽。袁最、花馨子、王故、李简尘、黑胖子,这些人物悉数登场,每个人都与藏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人都因此而被改变了生活。李简尘、花馨子、黑胖子是设计陷害王故的始作俑者,作为王故的律师的袁最莫名其妙卷入其中,从此走上不归路。身陷罪孽之中的几个人呈现的不是单纯的犯罪动机,而是人性的复杂诡谲、世事的深渊沉浮。蓝岛收留了藏獒嘎朵觉悟,八只小藏獒、各姿各雅,却收留不了它们的獒魂,城市没有它们生存的家园,它们的逃亡不是藏獒的胜利,而是死亡的陷阱。来自草原的藏獒与来自文明社会的人类,在一场惨烈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同归于尽。

  “我”是草原藏族人,对藏獒有着深入灵魂的情感和爱恋,然而在爱的名义下,“我”给心爱的藏獒下毒,放火烧死藏獒,“我”救过藏獒,为藏獒写过书,也给藏獒带来灾难。“我”一方面忽略藏民适应新生活的能力,一方面又在放纵地利用着他们的不适应。多数人的卑鄙是隐蔽的,而“我”的卑鄙是公开的。公开的卑鄙加上公开的践踏和利用,“我”的罪孽怎样得以救赎?在“我”的往事里,斯巴、托勒、哦咕咕、达娃娜、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八只小藏獒,每个藏獒的名字后面都浮现着个性迥异、经历奇特的藏人面容,鹫娃、哥里巴、尕藏布、强巴、白玛、阿柔、拉姆玉珍,他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草原族系,既有草原昨天的暗潮,也有草原今天的风暴,既有男性酝酿的血气,亦有女性氤氲的柔韧,他们和藏獒成为草原最令人伤感的风景。

  当这样的故事大幕拉开,也就意味着“我”沉入了“往事”的河流,在往事里,他沉静而冷酷地剖开自己的心灵,看到罪的阴影,也看到恶的种因,他毫不留情地切割自己,也绝不容情地撕裂现代人类的造孽。杨志军的精神探索由原来的外部世界的宏观展示转向事物的微观探源,自省与审视,罪孽与惩罚,批判与自我批判,是《藏獒不是狗》不同于他以往藏地小说最鲜明的特点。色钦鞭挞自己的灵魂,也不放过世间卑劣的行径,他看到人性在罪恶面前的软弱,也看到理想对人性的拯救,于是,人性与罪孽、罪孽与信仰、人生与信仰、道德与信仰、信仰对罪孽的拯救,构成《藏獒不是狗》的深层结构,裸露在其中的痛苦的心灵,就是杨志军的当代忏悔录。

  袁最是杨志军表现得最复杂的人物,他原本是律师,阴差阳错爱上了藏獒,却又因为被阴谋设计而远赴青果阿妈草原寻找藏獒,他不想作恶却作了那么多恶,他的不择手段,他的自我解脱,乃至他在约翰牧师面前的所谓忏悔,都让我们想起这句话:“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些黑暗角落是没有一丝一缕阳光能够照亮的。”善是如此容易蜕变为恶,而要再从恶回归善,则即使经历漫长的路途也未必能够转身。人性的软弱使人自身变得无力,然而在成为邪恶之后又会如此凶悍,罪与错只在毫厘间,人性的黑暗比黑夜本身更加强大。“我”身上集中了杨志军对自我、现实以及草原的全部思考,这个人物给我们展示了在我们每个人的体内交织并时常激烈冲突的善恶是非。一个普通的草原人走向城市作家并最终回归草原,这是艰难的出走与回归,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与藏獒有关,亦与“我”自身的人性黑暗有关。“我”对藏獒的占有欲望,对女性的嫉妒情爱,以及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阴暗与残忍,是我们体内同样深藏的黑暗,而“我”没有畏惧与遮掩地坦白在世界面前。“我”对自己痛下杀手,对卑劣世象亦大张挞伐,尤其是官场腐败和普遍的人性堕落,“我”更是壮怀激烈地与之对峙。“我”的天性是藏民族的天真粗犷,“我”的认知是草原人最本真的自然坦荡,而“我”的情感,则是浸透了藏獒气息的灵魂呼吸。“我”的身上,黑暗与光明并存,善良与邪恶撕扯,当人性的美赢得了时间,藏獒的世界和人的天空便无比辽阔。

  杨志军通过小说表达对信仰的理解超越了宗教本身,喇嘛闹拉和约翰牧师并不能显示神迹,但他们的存在表明,信仰让人活得有希望。他对信仰认知的深刻之处在于:最高的信仰是生命全身心投入昭示的,于平凡生活中长时间存在的、常态的、超越于宗教之上的自觉牺牲,这才是真正的世俗拯救。

  杨志军在思考建立新的现代生存模式:一种是精神模式,把信仰变成生活常态,让世俗拯救成为可能。这是一种普遍存在于民众生活的神性和佛性,它不幻化为形式,而是人们日常的经验与内容,简单而平凡:就是失恋时的一种宽慰,饥渴时的一团糌粑一碗清水,病痛中的一味良药一枚银针,孤单时的一个同伴一只藏獒,荒原上的一顶帐房一溪泉流,寒冷时的一坨牛粪一处灶火。在这样的精神模式中,官场的贪腐都有了终结的路径。“我”的同学路多多是被“我”称作“贿赂多多”的官员,多年来“我”一直为他提心吊胆,但路多多知道事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最终他把贿资交给青果阿妈州政府,作为企业家投资办原生态獒场和保护生态环境的绿色专款。鹫娃州长把每一笔钱都注明了来历,獒场成为青果阿妈州政府主管下的国家财产。从普通民众到政府官员,当他们对世间万物有所敬畏时,神性也便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中。一种是环境模式,在原始的生态环境里,有一些原始的牧民,仍然逐水草而居,赶着牛羊四季轮牧,钟爱自由就像钟爱生命,不放弃祖先的日子也不放弃人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位置。藏娘县辽阔的土地上不搞定居、不修公路、不买卖牲畜、不破坏资源、不开设工矿、不办旅游、不进行任何经济和文化的开发。藏族人最原始古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那里就是什么样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办起了原生态獒场拯救藏獒。野生动物在寥廓的草原和雪山深处出没,被称作鸟儿王国的藏娘湿地也被鸟类占据。这是人类回归自然的最和谐的方式,也是生命最宁静的安放。

  《藏獒不是狗》亦是一部现代主义的小说,其忏悔意识、荒诞意识不是形式,而是内容,其现实主义批判的锋芒超过杨志军以往的任何作品。他对现代人精神特征的深刻揭示,使得这部小说具有独特犀利的现代意识。现代人所面临的困惑、焦灼、冲突、绝望、黑暗与死亡,是杨志军在小说中集中探讨展示的问题,也是现代人精神特征的根本体现,他对宗教、信仰、精神、理想世界的探索,正是他的痛苦心灵的突围。(张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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