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弥足珍贵的非常态战地文字——徐怀中新作《底色》阅读笔记

　　这是一部让我们期待已久的书，作者自采访到成书，近半个世纪，仿佛是在用岁月的风霜打磨历史的山岩，最终筑成了一座没有雕饰、只有“底色”的碑。或是里程碑，因为上面标记着时间和距离；或是纪念碑，因为是对一场现代战争的忠实记录；或是英雄碑，碑的底座浸透了为争取民族独立、自由和解放英勇献身的战士们的血。

　　这还是一部很不寻常的书，作者从1965年下半年至1966年初，秘密前往越南南方也就是美军占领区采访民族解放阵线的军民。既不同于在国内革命战争中随我军前行采访，也不同于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在我军有效控制区域内采访，还不同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70年代末在边境作战基本停火部队后撤之后的采访。作者身着“三婆服”，脚穿“抗战鞋”，手握轻武器，穿梭于前线，宿营于战地，头上天天有敌机轰炸，身边随时有死亡威胁，真的是在一边打仗一边采访。其紧张程度、危险程度、残酷程度早就超过了作者本人在国内战争中的所有经历，是现在的新闻记者们想象不到的一种非常态战地生活，还有着创作虚构文学的作家们想象不到的传奇色彩，称得上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现代战场“历险记”。

　　有评论说，《底色》是“跨文体写作”，总体基调更偏于小说。对此，我不能完全苟同。如果把小说的标签随随便便往这部作品上一贴，那就等于将作者用生命换来的战地采访毁于一旦，也等于将作者酝酿准备了近半个世纪的心血付之东流。我以自己的主观推想得出这样的结论：作者早有写作这部书的计划和构想，迟迟未能动笔，所以历经磨难不改初衷，在晚年身体、精力都不如过去的状况下仍要完成后半生的这个夙愿，是在用自己的承诺乃至生命捍卫历史的真实。否则，他会感到愧对那些在“B-52”轰炸中牺牲的将士，愧对那些在“橙色剂”毒气污染中失去生命的人民，愧对那些在“胡志明小道”上前赴后继的青年女志愿者们。为什么作者要把这部作品冠名为“底色”？因为没有任何虚构的人物和故事包括所有的情节细节，没有任何脱离客观实际的主观随意的渲染、加工和修饰，完全是历史的本来面目，战争的本来面目。真实是作品的“底色”所在，也是所写历史事件与人物的本质与命脉所在。正如当年范长江写《中国西北角》、斯诺写《西行漫记》一样，两位记者的生死之旅，以至今天许多同类题材的纪实作品都难以相比，《底色》也因其不可复制的独特经历和不容虚构的真实内容，奠定了它在当代中国纪实文学中突出的地位。

　　这些年来读书，我很少像阅读《底色》这样反复多遍。一方面，是为了阅读理解的更加深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进一步考证《底色》的真实程度。从潜入敌后的行军路线，到转战游击的城镇乡村；从经历的战役和事件，到采访的人物，日日夜夜，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作者亲历亲见。从过湄公河进入战争地带，作者就把当时两位大名鼎鼎的“无冕之王”推了出来，意下并不完全是做一种自谦的姿态，而是明确表达他要秉承并遵循这样一个严格纪实的原则，并多方考证敌我双方、历史现实的对照参照，不掺杂一点一滴的水分。写人物多用白描、速写，少见浓墨重彩，多用人物的原话，决不替人物编话，更没有用自己的“合理想象”去编造人物的心理活动，实实在在地做到了形象不走样、对话不跑调、思想不拔高。仅书中写到的46位人物，记录清楚，叙述明白，姓甚名谁，来龙去脉，一丝不苟，精细入微，非亲历亲为者不可能做到。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某个人物、某个事件遇有不同看法和评价时，作者既没有过度自信、固执己见，也没有人云亦云、听之任之，而是始终贯穿尊重历史、尊重群众、尊重人物自身的客观、严谨、细致的态度，一切以亲自调查研究的结果为依据，即使已有的权威结论也要改写，包括毫无保留地否定自己已有的看法，确保笔下的人和事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惟其如此，《底色》才给我们一种“真实、可靠”的厚重感。相比之下，这些年来一些写革命战争历史的篇什，面对《底色》的真诚真实，都能映照出他们的差距。《底色》所具有的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价值，已经穿过岁月的尘埃，正放射出耀眼的光辉。

　　身为戎马一生的老兵，作者早年跟随刘邓大军逐鹿中原，决战淮海，挺进西南，剿匪戍边，练就了深厚的兵学功底和极好的军人素养，具备了宝贵的火线生存经验。正因为此，被选入“中国作家记者组”并以组长的头衔带队出征。虽然所去的国家和地区陌生，但作者对于敌后游击战争生活却并不陌生，在战地出没如鱼得水，采访中更显得游刃有余。无论是作者的思想感情，还是其思维方式和语言文字，都具有鲜明的军人特质，却又非粗糙生硬或剑拔弩张，是那种渗透到人的灵魂之中的平实道来。书中的每个人物、每个故事，无论在何时何处都没有游离那场炮火连天的战争，都紧紧围绕战争时局的变化、战场态势的转换、战役计划的展开和战斗实施的过程，把国际政治与军事战略相互关联制约的关系、大国多边博弈与小国在大国之间的周旋，及至战局的宏观审视与区域作战的微观分析综合思考，在这样一个有广度、有纵深的大背景下，为我们展示了威武雄壮的战争活剧。虽然没有直接讲述美国越战的大战略，也没有完整地去描写南方斗争的某一次战役，甚至就是某个军区的某次战斗、某支游击队的某次行动，都是仅从一个角度，截取一两个场景，选择几个人物，精心剪裁，而这些看似零散的战斗、人物，却无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和深刻的典型性，折射出战争阶段性的特征、现代军事变革的信息和热带雨林作战的规律。这样的记录，不仅有助于我们加深认识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旷时8年、造成美军数万人阵亡而以失败告终的战争，而且还能够从这个“研究局部战争的实验室”，对我们思考今天的军事斗争准备和如何打赢未来高科技的战争有所启发。例如，美军驻越司令随身带着英文小册子《毛泽东论游击战争》，即使在野战指挥部，也照常摆在他的行军床上，而越南同志则常挂在嘴边一句话“我们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这样的细节，就十分值得现在我军中高级指挥员深思。对朝鲜战争与越战的对比分析，一个白雪皑皑，一个层林叠翠，色彩、境况相去甚远，但又同样是以美军为主要作战对象，其可比性、差异性告诉我们什么呢？美军斥巨资试验“气象轰炸”，形成区域内强降水，大大降低“越共”车辆通行能力，我们今天在准备与强敌作战时，想到了如何应付现代化的“气象武器”，运用自然力克敌制胜吗？“非对称性战争”，面对强大敌人，“越共”七十二变，四两拨千斤，扬长避短，是最早印证“非对称”作战理论，最有代表性、最鲜活生动、最有说服力的范例。美军在南越共有3500架武装直升机，空投能力一次可达2至3个空降旅，而我军现在陆航的作战能力与半个世纪前的美军相比尚有多少差距？对“河内的生存哲学”我们认识多少？他们穿行在大国关系夹缝之中，擅长精细计算，期待在国际战略上取得超常发挥，而如何避免重犯美国人轻视“四等小国”酿成的大错？作者预见，将来世界“仍会挂在B-52战略轰炸机翅膀下”，如果确会是无法摆脱的万有引力，将如何避免“胡志明小道”上志愿者的悲剧在中国重演？交战双方支援能力的差距不成比例，但改变这种巨大悬殊结局的竟然是越南人的加重脚踏车和绑在车座、车把上的两根木棒棒，这对我们建设现代后勤又有什么启示？越军“逼着美国人用筷子吃饭”，一语道破趋利避害、以我为主的军事辩证法，这对于我们在作战准备中，懂得如何“逼着美国人用筷子吃饭”，“避免跟着对方的战略战术套路起舞”，真是振聋发聩的启示。交战双方的指挥机构，美军占据几幢洋房，征用大饭店还不够，一所新的高层建筑正在拔地而起，“越共”南方军区的作战室，只是一间树叶搭设的“小棚屋”，但结果是“小棚屋”打败了“大高楼”，这不禁使人想起了延安和西柏坡，毛泽东就是在窑洞、土屋里指挥战争，打败了蒋家王朝的800万军队。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军现在的一些建筑设施，面积渐大、装修渐豪华、设备渐高档，但这种“重装”建设，究竟能否提升我军的核心作战能力？值得强调的是，作者从亲临一线热血沸腾的见证者，到拉开距离冷静回望的思考者，经历了一个对他采访过的战争不断认识、加深认识乃至重新认识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对人民战争的思想、对现代战争的模式认识升华、理论升华和境界升华的过程。46年的时空距离，我们看到作品的内容特别是涉及军事方面的内容与意识形态渐次剥离，而与现代军事变革和新战争形态的理论则有着内在的关联。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至今，世界上还没有哪一场战争经历的时间、动用的兵力、阵亡人数，能与越战相比，《底色》所做的第一手战场记录无疑是一部现代“战争启示录”，即使今天来看，不仅没有过时，而且还能感受到强烈的新鲜感和现实感，对于我军年轻一代指挥员，称得上是一部生动形象、深入浅出、发人深思的军事必读教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底色》的“跨文体写作”，不是“融小说”、“更小说”，而是把严谨的纪实写作与严肃的军事思想研究融为一体，作者亲历战争的大视野和深度思考，赋予了作品丰厚的现代军事学术价值。

　　当然，《底色》作为一部纪实文学，所蕴含的文学价值更是显而易见，它确实是让当今从事纪实文学的青年作家特别是军旅作家看到了前辈的大家风范和艺术境界。翻看现在的一些纪实文学作品，很多是以某项大工程、大事件、大任务为架构，洋洋洒洒几十万言，其中的人物及情节并不能给读者留下多少印象，大都淹没在面面俱到的概述之中。《底色》采写了46位人物，同属一条战线，来自一个区域，战斗在一支队伍里，却没有给人单调的类型化的感觉。这些人物不仅有文化层次高低、年龄大小、经历际遇的差异，更重要的是，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特点突出，神形兼备，栩栩如生。人物情感之丰富，国恨家仇、悲欢离合相互交织渗透，灵魂信仰则在亲情、恋情和爱国情怀中自然流露，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恰如林中溪水清冽甘甜，给人以思想的滋润、艺术的陶冶和灵魂的洗涤。读前曾有过担心，《底色》的时间跨度这么大，所写的人物都是从历史深处走来，今天的读者会不会有代差的隔膜呢？很快这种顾虑就打消了，因为真实而亲切感人产生出极大的吸引力，缩短了不同时代之间的距离，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南方丛林里的传奇故事，更是以鲜血和生命为那个不该忘却的历史塑造出的英雄群像。崇高与美好必会感召当代青年对英雄们的爱和敬意。

　　当前有些纪实文学作品并不是真正的纪实，编造的痕迹太重，给人的感觉太假，一定程度上败坏了纪实文学的声誉。《底色》则以自己的诚实、朴实，重新为我们的纪实文学写作提供了优秀的范本。作者写人物，始终坚持把真实作为第一要义，善于捕捉战争中稍纵即逝的动感影像，并将人在生死交替的一瞬间定格为永恒。例如对三姐阮氏定副司令员的描写，着墨颇多，一方面，作者通过采访和思考，鉴别当时群众中的各种传说，即略有神奇化，却决非凭空臆造；另一方面，又检讨自己不该固守一种思维，要变逆向为顺时针转动，这样就把民间的传奇故事与缜密的逻辑推理统一了起来，把作田捕鱼的农村大嫂与号令三军的前线指挥官统一了起来，把盘马弯弓的传奇英雄与越南版的“圣女贞德”统一了起来。作者坚持写他所熟悉的那个敢爱敢恨、光脚丫惯了的农家女杰，并且直言：“三姐就是三姐，何需煞费苦心，格外来为她增添耀眼的光芒？”类似的感悟和描写处处可见，如珠姐、六姐和娟姐，既表现了她们在牢狱中、在战场上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又写了她们的夫妻恩爱、儿女情长。作者认为，这些都在她们的信念和意志品质冶炼中产生出了任何其他元素都替代不了的“高强度化合作用”。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及环绕她们的人间烟火，才对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士产生共鸣并肃然起敬。

　　作者在第七章里写道：“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并没有真正感知这一场战争，并没有真正感知越南南方。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我缺少内心情感的充分投入，我太麻木，太冷漠，我太轻松愉快了。”开始我又以为这是作者的自谦，但当我的阅读思考向作者内心探寻的时候，认识随之深化，才真正感受到作者心灵的呼吸和血脉的律动。他在写到“胡志明小道”女志愿者气壮山河的历史悲歌，对自己在前一章“顺流而下，信马由缰”的思维和用“健壮俊美”的描写表示出真诚的忏悔：“一个经历过长时间战争生活的人，应该具有一定的观察纵深”，“这原本是不难想得到的”。此处，仿佛听到作者在灵魂的高地跋涉登攀的足音。女志愿者们在“胡志明小道”上的悲惨境遇和宁死不屈的意志品质，固然让我们的心灵受到震撼，作者在此时敞开心扉的独白，就更令我们感动不已，看到了作者胸怀的宽广和品格的高洁。我以为，这也正是作者一生所信奉所追求的人生“底色”。

　　或许因为与作者同行的缘故，我对他笔下的那些迎着炮火硝烟走上前线的文艺战士、新闻战士充满了敬意，对作者从战场上带给我们的关于这两支队伍的启示感到十分的宝贵。从作者潜入湄公河畔的那片大森林开始，就与“解放文工团”相遇相识。全团38人，平均年龄18岁，一个月总有二十几天到火线演出，每人负重四五十斤。战地是她们的大舞台，敌机轰炸是演出的家常便饭，虽然她们还是孩子，论精神一个个都是百炼成钢的战士。由此想到我军的专业文艺队伍，也是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走来，但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年代，传统的本色尚在否？可该反思日渐显现的骄娇二气？身为军事记者，作者自然与在同一地区同一环境中的外国同行们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开篇就写了10年坚守前线、第一个披露美军投掷细菌弹详情的澳大利亚记者，另一位同样10年坚守前线，撰写了《越战10000天》专著的加拿大记者。“10年”，战地记者的职业操守和敬业精神，成为作者在敌后采访的行动坐标。结尾时，作者又追忆与他一路同行的越南专业摄影师范克，后来在抓拍美军大轰炸中英勇牺牲。此时，作者没有再去恋恋不舍地讲述那些令人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而是用了很多情感和笔墨描述著名美国战地摄影家卡帕，及卡帕以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的封镜之作。作者深情地告诉我们，在越战中，交战双方约有150多名新闻记者以身殉职，其中大多数是摄影记者。他从切身的经历和感受中，比以往也比别人更深刻地认识了战地摄影是以自己生命为抵押的极限博彩，即使在今天的高科技时代，人们仍然急切地期待冒着枪林弹雨活跃在第一线的记者们发回的报道。今天已经有了无线摄像、3G照相、宽带上网、卫星可视电话，但卡帕的名言“靠近、靠近、再靠近”，仍然是新一代记者的职业遵循。因此，我想对军队的记者朋友们说：读一读《底色》吧！如果说范克和卡帕他们以生命作为代价的“非常态战地摄影”，是给世界留下了一部“胶片战争编年史”，那么，《底色》的作者、这位著名作家兼战地记者，也用浸染着战士热血的“非常态战地文字”给人类留下了一部真实的战地记录。他所记述的一切与卡帕拍摄的作品一样，都是“战争的底色”，以及在这个“底色”上留下的人的生命雕塑，让今天的我们和下一代人能够更清晰地认识发生在北纬17度线的那场战争。(张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