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复杂性是好小说应有的品质之一。从这一点来说,作家的职业有点像天文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他们需要探究无尽星空和无穷粒子,而作家则需要去探究同样复杂难解的社会生活和内心世界。而且,文学创作不同于科学研究,永远没有公式和定理可循,而无数哲理和箴言虽然都有其道理,却绝不可能像“三点确定一个平面”那样无可辩驳。伽利略只消登上比萨斜塔,在众人面前扔出两个铁球,亚里士多德统治千余年的错误学说立马就熄火了。牛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三棱镜,阳光就被他分成了七种颜色,那感觉简直跟上帝一样拉风。可是生活不同。生活不像伽利略的力学实验那样,可以假定出种种理想的条件,好让小球从斜坡上理想地滚落,摩擦系数为零。生活永远不能被初始化或者概念化,所以生活经常给我们出难题,而这些题的难解之处往往就在于,它可能根本就没有正解。
这让我想起前些日子看的《钢铁侠3》,正义和邪恶的火爆斗争因3D效果而变得更加火星四溅。电影中的好人和坏人都定位清晰,他们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让观众们在宽银幕和杜比数码环绕声中过了两个小时的瘾,大家谁也不担心结局,反正在电影里,正义一般情况下都会战胜邪恶,世界在好莱坞手中基本上安然无恙。不过当场灯亮起,观众们纷纷离开影院回归各自的生活时才发现,钢铁侠其实什么用也没有,他一点忙也帮不上——所有人都不得不沉浸在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中。
只不过作为军人,我们身处的是一条较为特殊的生活之河罢了。但不管我们承认与否,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并不会因军人职业的特殊性而被消解,就像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而这本经不会被疯狂原始人和钢铁侠消解一样,它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们,生活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而这一点或许正是军旅小说所需要直面和强调的。作为军旅作家,始终处在书写军营生活的第一线,首先应该努力介入复杂丰富的军营生活现场和军人精神世界,进而去深入探究和描摹军人这一特殊职业投射在军人行为和军人内心的光影——这光影若隐若现,如同迷彩般斑驳,一部分肉眼可见而另一部分则被遮蔽,比我们预先设想的要复杂得多。在这种情形之下,要真诚反映当下的军营生活,真正做到为官兵代言,不仅需要作家熟悉自己笔下的生活,更需要有敏锐深刻的洞察力和处理复杂生活素材的能力。特别是后者,往往是我们所缺乏却又不知该如何提升的短板。这一短板的存在最容易导致的后果就是,我们常常会不自觉地对生活加以随意简化和任意切割,为的只是让它满足我们事前勾勒的草图,哪怕明知笔下出现的并非我们所真正了解的军旅生活。
这种对生活的简化如同搭建影视剧里的布景,虽然看着也像一间屋、一堵墙、一扇门,但其实只是一层薄薄的泡沫板,经不起使用、经不起推敲,因而不会长久也无法具有真正动人的力量。这感觉好比描写太阳而忽略黑子,初看上去似乎也并不影响人们去认识太阳。但如此一来,该如何解答那些看到黑子的人们提出的疑问?假如人们进而认为看到黑子只是因为自己的视网膜出了问题,那似乎就真的落入了荒唐的境地。黑子与太阳相比似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很可能部分人便因此而相信,太阳与黑子是不可能共存的。这让我想起当年物理课上听过的关于光的性质的讨论:最初惠更斯提出光的波动理论,可牛顿却认为光是由粒子组成——在经典力学中,研究对象总是被明确区分为“纯”波动和“纯”粒子,二者只能居其一。因此在漫长的岁月中,光的波动性与粒子性的争论从未平息,两派科学家们各执一词,每一派都有优势和死穴,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直到有一天爱因斯坦指出,光同时具有波和粒子的双重性质时,人们才头一次意识到,光其实可以既是一种粒子也是一种波,而两种似乎截然不同、水火不容的性质竟然也可以存在于同一种对象之上。
也许军旅生活也像光一样有其自身的波粒二象性,而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逻辑。军旅生活自有其精神和道德的高峰,当然也会有深谷。如果放眼望去都是一马平川,那反而就失掉了军旅生活真正的魅力。毕竟生活的光与影合在一起时,才能构成丰富多彩的世界。电视剧《兄弟连》的原著作者史蒂芬·E·安布罗斯曾回忆说,他在参加二战胜利50周年纪念活动时遇到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约瑟夫·海勒,海勒曾是美国陆军第十二航空队的一名轰炸机投弹手。虽然海勒在小说中塑造了卡斯卡特上校等等“不怎么好”的军官形象,但他却对安布罗斯说:“他们都是虚构的。从我参军,到去意大利,再到执行轰炸任务,直到退役,我遇到的每一个军官都很好。”海勒的话其实说得很有意思,他不是以一个退役空军军官的身份在回顾往事,而是站在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待世界,他清楚自己写的不是日记或者回忆录,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生活的复杂性决定了小说的复杂性,而表现这种复杂性,是抵近真实的重要一步。自真而善而美,如假则变恶变丑。当然,军旅小说自有其与众不同的品格和质地,更需要作家把握生活的光与影、波与粒。就像莫言在一次演讲中说的那样:“小说当然有它的宣传激励的效应,但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一定不要把这个作为自己的追求。作家创作的时候应该从人物出发、从感觉出发,应该写自己最熟悉最亲切的生活,应该写引起自己心里最大感触的生活。”
我觉得他说的挺好。说到底,小说最终能写到什么份儿上是由作家自己决定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军旅小说同样如此。(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