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快来的时候,父亲决定挖一眼新窖。
父亲说旧窖太小也太浅,今年的雨水好,你看洋芋地里到处是被撑开的口子,洋芋肯定长得又白又大,旧窖怕是装不下了!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美美地吸了一口老旱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俨然一个凯旋在望的将军一般。
挖一眼新窖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在一个秋日的下午,父亲取了一把短把的铁锨,提着一个用绳子拴牢了的荆条小笼,出了大门,在场院向阳的角落里随便指了一个位置说:就这里吧!背风,向阳,冬暖夏凉,又不占场院碾场。
扔掉手里的旱烟,父亲在左右手上各吐了一口唾沫,就开挖了。几锨下去,一个直径二尺见方的窖口就出现在我们面前。父亲负责挖,我负责用小笼倒土,慢慢的,父亲高大的身影就隐没在窖口下面。
在等他装土的间隙里,我探身下去,发现窖已经很深了,但是父亲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头上因为小时候生疮而留下的指甲盖大小的秃斑在我眼前不住地晃动着。
我有点发晕,心里就忽然闪过一丝害怕,要是这土突然塌下去,埋住了父亲可怎么办?
但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眼新窖就挖好了,在把窖底弄平整之后,父亲又仔细用铁锨把四周修整了一遍,一个大葫芦一样的洋芋窖正式落成。
那年的洋芋果然丰收了,在给洋芋贩子交够了之后,多余的我们装了满满的一窖,白花花的,银子一般。我们足足吃到来年新洋芋下来的时候。
说是洋芋窖,其实就是一个大的储藏室。
老家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在零下20度左右,滴水成冰,蔬菜、苹果啊什么的放在外面,容易冻坏,就一股脑儿都搁置在洋芋窖里。庄户人家的洋芋窖都是有讲究的,地点一般都在自家的场院或者后院里,里面储藏了东西之后,上面用木板盖上,在覆上一层麦草或者胡麻毛,再拴上一条大黄狗,这样就很安全了。
三九寒天的时候,外面是北风扬雪,而洋芋窖里温暖如春,每隔三两天,父亲就下到窖里,取些洋芋或者白菜葱头,那些东西像刚从地里采摘来的一样,鲜嫩如初。
洋芋窖除了储藏和保鲜的作用之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村人精神依赖的底线。那貌似潮湿而阴暗的洋芋窖,有时候是最温暖而安全的地方。
奶奶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民国的时候,老家闹土匪。我家那时候还算个殷实人家,也是土匪们抢劫的重点对象。有天掌灯时分,听到村里人声杂乱,知道是土匪来了,但是往外跑又来不及,仓皇中,爷爷决定躲进窖里去。全家十几口人,挨挨挤挤,抱成一团,刚藏进洋芋窖里,就听得土匪进了门,翻箱倒柜,嘶吼叫骂,但是终于一无所获,最后背兴而去,我家总算躲过了一劫。
对我来说,洋芋窖还有着更深的记忆。
小时候玩过家家,能藏的地方都藏遍了,都被小伙伴小偷一样给揪了出来。后来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就瞅个空子钻到洋芋窖里。可是我等啊等啊,就是等不到他们找到我,从窖口上渐渐微弱下来的光线,我感觉天要黑了,要是他们找不到我,我该怎么办?
是春天吧,洋芋快要吃完了,窖里到处弥漫着植物腐败的气息,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虫在我身边爬来爬去,这加重了我内心的恐惧,但是因为个子小,爬不上去,我都急得要哭了。最后发现窖底有一根掉下来的棍子,就拿了它,踮起脚尖把窖上面的盖子给挑了起来,正好被去场院里扯麦草的母亲看到,才被拉扯了上来。母亲说,她看到窖上的柴草在晃动,还以为眼花了呢!
辛卯年正月初九,我和孩子们要离开李家山的时候,父亲说,有顺车,就带上一袋洋芋吧,捡个儿大的拾上些,免得去市场里买!
时隔多年之后,我又一次钻进洋芋窖里,我看到洋芋们被父亲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像一群听话的孩子。洋芋堆的旁边,是大白菜、萝卜、苹果、蒜苗、青椒、蘑菇、黄瓜等蔬菜,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老旧的洋芋窖依然温暖如初,在电气化普遍的今天,仍然是无法替代的储藏去处。
拾完了洋芋,我忽然有了一个冲动,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取来一坛友人赠我的美酒,埋在了窖底。友人远道而来,赠我以美酒,而她却因我受到了世俗的伤害。我一个人无法饮下那坛美酒,我选择了放在窖里,放在那些蔬菜和洋芋之间,放在老家最温暖妥帖的地方。我相信它将在李家山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和我一起,耐心等待时光里姗姗来迟的饮者。
在埋酒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郑重而肃穆的,似乎在完成一个宗教仪式一般。(李满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