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本名杨晓华,作家、诗人。他像长白山大森林里的一棵树,根基扎在东北黑土地里,叶子沐浴在渤海国的阳光下。我跟他熟,在作协工作时是同事,在日常生活中是哥们儿。诗友加酒友,好事是战友,坏事是盟友。
无疑杨树的诗我最熟。尤其是这本诗集《渤海的月亮》,获过延边州政府“金达莱”文艺奖、中国作家金秋笔会全国征文一等奖。这个集子宛若一片森林,树种杂陈,植被茂密,家乡的历史人文、风土人情无不一一展现。里面主打的一首诗就叫“渤海的月亮”。这首诗让我赢得了很多掌声,经常拿着它在各种正规场合上朗诵。朗诵完毕我会深深感谢:“大兄弟啊,我出名就靠你了,多写写这样的诗歌吧!”他嗤之以鼻:“你是牙膏诗人,不挤不出,干吗不自己写?”遂汗颜无地。
跟杨树相识10年有余。10年间他已经出版了7本诗集、散文集,国内主流报刊基本都发表过作品,前年又从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毕业,去年加入中国作协。我相信,成绩永远是靠作品说话的,作品永远是靠人格说话的。
头衔和奖项再多,光环也有散去的一天,作家和作品终归要回到生活中。吆喝声再高也没用,读者想听到的是生活中最真实的声音,它是诗人艺术性反映的内在心态和心情的自然流向,是诗人对作品投入了真情实感和心血后的真实表露。一个诗人,离尘世而取内心,对自身内心价值的体验就等同于对生命价值的体验。大多数读者可能不会懂太多理论,读诗的过程,就是踩着诗人提供的文字一路去寻找诗人的内心,这一过程,其实也是读者在无意识中寻找自己内心的过程。所以当读者认定一首好诗,肯定是诗人的内在暗合了读者的内在,双方的人生体验、审美经验、抒情意图和美学设想等,河流一样温情地穿行在作者与读者两颗心之间——这就是读诗的感觉。
杨树的诗就让我有感觉。感觉包括什么?听觉,视觉,味觉,直觉。杨树的诗,听觉上听得着,视觉上看得见,味觉上嗅得出,直觉上品得到。
听得着——“这抽抽啼啼的夜雨终于停了/像停住了小镇绵密的鼾声/我不知道这一路的跋涉将歇在何处/可我总觉得,它没有走远/它留下了湿漉漉的气味/留下了清新和卷土重来的借口”(《小镇夜雨》)。这抽抽啼啼的夜雨,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它虽然停了,我却听到了“这一路的跋涉将歇在何处”的理由。我们说写诗要靠灵性,其实读诗也需有些灵性,一般地说,简单而复杂,透明却晦涩,清晰但模糊的多组矛盾的双重美学特性,也是要靠灵性感悟的。
看得见——“幽静的清晨躲在雾中/依稀露出山区的脸色/一条小溪从我脚底/摇摇晃晃走过,漱洗着/唱了一夜的嗓子”(《山区的脸色》)。多美啊。诗的语言最精练,我再加上一个词儿“最干净”。我们家乡古代叫“敖东”,历史上称“渤海国”。杨树是从山区大森林里走出的孩子。那种对大山、森林的挚爱,从诗中字里行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嗅得出——“风总是懒散地在山后/歇着脚,草丛中探出一些/不知名的花,腮边的泪/随着夜色褪下”(《山区的脸色》)。“不知名的花,腮边的泪/随着夜色褪下”,是描写雨后,花的露水在滑落这一情景。这句诗比喻惟妙,形象惟肖。而仅仅是一个夜色前场景的描述吗?还是想说出——花的伤心?夜色降临,雨打芭蕉,没人会嗅得出花香扑鼻了啊。但是,读者会嗅得出,不是吗?
品得到——“天空已低到山的领口/群山就像一峰峰骆驼/密密匝匝,穿过/黄昏的尾部/人像鸟一样归巢了/山里静了/ 几颗星星掉进溪水/谛听着大地汩汩的鼾声/月色垂下闪亮的梯子/接小溪里的星星回家/星星守口如瓶,只眨着眼/到天亮也不肯说出人间的秘密”(《黄昏之后》)。这首诗是我阅读中最为享受的诗之一。清静的描述、得体的修辞、纯净的语言、优雅的意境,读来清心净腑,回味无穷。我想,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在情感上与人和自然完全融为一体,沉浸其中体味、挖掘、探索其中的真知真味,把无法言说的、冰山下层的那部分呈现出来,然后就不用去管它了。是为超脱,因为每一种情感在经验上都是孤独的,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中国诗歌的美学传统,从《诗经》开始,就是“立象以尽意”。歌者以文字立象,目的是为了情感上的尽意。再著名的诗人,一生的作品也不可能件件精美,有一首大家喜欢,记得住,足矣。诗不是只给诗人看的,是给大众看的。所以好诗一定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刻意“写”出来的。好句子,所谓“诗眼”,就是灵感袭来时的灵光乍现。“月色垂下闪亮的梯子/接小溪里的星星回家/星星守口如瓶,只眨着眼/到天亮也不肯说出人间的秘密”,这样的句子,让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当然作家对作品的追求都是永无止境,杨树2011年从“鲁十五”毕业后,创作转向长篇小说。处女作30万字的《往生泉》,当年被确立为吉林省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去年计划创作的长篇小说《决战东宁》,又被中国作协列为2012年重点扶持项目。我想这都是天道酬勤的结果。
我和杨树相交甚欢,既师出同门——他是“鲁十五”毕业,我是“鲁十七”毕业,又同为敦化作协副主席。我们写诗作文,学佛交友,无不默契。更重要的是,我们身边还有一大批志趣相投之人,惺惺相惜,相濡以沫。这就是敦化市作家协会这个团体。
有一次把酒言欢,我说,大哥你这笔名起得好,杨树是咱东北最普遍的树种,在大山和森林里普通,你却不普通。他回答:“臭小子别夸我,普通要做出不普通,不普通要做出普通。”我喝酒没晕听这话却晕了。后来回家查了一下知道:杨树喜光,耐寒,适应性强,生长迅速,高大挺拔,树冠有昂扬之势,这就是杨树得名的原因。一想,晓华思想阳光,意志坚强,为人忠厚,生长在长白山的森林沃土之中,文学作品亦如树冠,破势生长,昂扬向上。人格魅力当真如杨树,杨树真是一棵树。
第二天我写了首诗《致杨树》给他,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曾经明明暗暗的压迫/没有使你的枝叶弯曲/因为诗歌长在杨树上/你才挺拔在我的梦中/风和树的友谊/是风和树一起静/是风和树一起动/大爱结满枝头/就像独处和群居/就像诗与歌/开在心头的左右/心前进的方向/一地沧桑。”
然后跟他玩笑,明天我笔名改为柳树了!(高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