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对峙与传统的复归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2日08:28 岳 雯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15)

  葛亮,生于1978年,南京人,现居香港,文字发表于两岸三地。著有长篇小说《朱雀》,中短篇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文化随笔《绘色》等。曾获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2009中国小说排行榜”及台湾“2006年度诚品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

  现实的对峙与传统的复归

  □岳  雯

  来,让我们玩一个游戏——将与作家有关的地点在地图上标出来,然后将这些点连成一条线,一定会让你意外。比如,萧红,她的起点在黑龙江呼兰,一个北方的颇有些凛冽之气的地方;上海应该算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因为有《生死场》;然后旁逸斜出,日本、山西。这颗流星划过中国的版图,最后远远落在了香港。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当然,也有恒定不动的。比如,王安忆,她出生第二年就从南京到了上海,此后,除了到安徽蚌埠插队和徐州文工团的那几年,大部分时候,她都在上海。讨论她的作品,离开了上海,显然让人觉得有些食不知味。好了,不必再说旁人了。回到我们的主人公葛亮身上来。他的足迹也颇值得探究。在南京晃晃荡荡地长大,千禧年到了香港,专心攻读学位,顺便也写下了若干小说。然而,作为小说家他的被发现,却是在台湾。23岁那年,他凭借小说《谜鸦》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首奖。南京、香港、台湾,两岸三地似乎正是以这种方式来见证这位年轻小说家的成长。那么,这些城市对小说家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的发生,是偶然还是必然?或许,我们可以从葛亮的作品里触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手里的两本葛亮的小说集是《七声》与《德律风》,除了个别篇目游离以外,葛亮的中短篇小说大致收录在此了。我说的个别,是指他的早期作品《谜鸦》和《无岸之河》。不妨先来看看这两篇。

  《无岸之河》是葛亮的处女作,据他说写的是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如果用局外人的眼光打量主人公李重庆,他的生活不可谓不顺遂。师从“国宝”级的老先生念书,在高校当老师,妻子、孩子颇说得过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与他的生活之间总有些格格不入。这格格不入不是激烈的、风驰雷鸣的,而是平淡的、月白风清的。作者刻意用日常生活的帷幕挡住了他波澜壮阔的内心,却又在临近结尾的时候让他“哭得那样凶猛,那样没有节制”,告诉我们“他感到心里堵得慌,同时又感到空得慌”。恰到好处的留白与节制将一个平凡人的内心世界影影绰绰地打开,留下了可资回味的空间。

  《谜鸦》则有了些许神秘与恐怖的意味。这只叫做“迷”的乌鸦视若无物地闯入了“我”和简简的生活,并成功地毁掉了“我们”的生活,这中间有几分宿命的味道。从这两部早期作品中已可依稀看出葛亮成为一个好作家的潜质:成熟老到的叙事、自然妥帖的语言、精巧机智的构思。洁尘曾经形容有些作家是“提笔就老”,葛亮当属此类。不过,此时的葛亮,尚未形成个人的“签名”,其文字还不具备较高的辨识度。作为小说家的葛亮将在日后的创作中逐渐塑性。

  如果做一个简单粗暴的分类,那么,大致可以说,《德律风》一书是关乎香港想象的,《七声》一书则与南京有涉,两者不论是在题材类型还是书写策略上都略有差异,显然,这与作者对于不同城市的体验不同有关。

  岛与树

  葛亮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到他初到香港的印象:“这条街的陈旧出人意表,窄窄地从山道上蜿蜒下来。两边是陡峭的唐楼造成的峡谷,阳光走进来,也被囚禁了声势,成了浅浅的一条线。和南京的扩大街道相比,这条街的逼仄让人有些许的不适。”是了,如果说南京是与叠叠层层缠绕的历史有关,与阔大有关,那么,香港则是陈旧的、逼仄的。这种种印象积淀下来,成就了“岛”的意象。

  葛亮明确地指认,“香港是一个岛,这岛上还有喧嚣与速度。”单从题目上看,就有好几篇是写“岛”的,比如《离岛》《退潮》和《私人岛屿》。岛是什么?被水包围着的孤零零的存在。所以,“岛”既是写实,也是写意,香港新移民的种种焦惶、孤独与不安,尽在其中。说起来,沉默寡言的阿德和哑女曲曲内心的盘根错节,怕是不会少。这些生活在这座岛屿阴影里的孩子们,只能昼伏夜出,在城市的边缘讨一口饭吃。他们沉默着,可是,力量渐渐在这沉默里积聚:当阿德绷着紧紧的肌肉扛那一只只麻袋的时候,当曲曲凝心定神专注抄写的时候。结局自然是悲剧,温厚的阿德参与了争取居留权的政治事件,曲曲因脑卒中并发症身亡。可是,谁又能说,这晦暗中不会生发出明的光,去照亮阿德们的未来。这篇叫做《阿德与史蒂夫》的小说有些许问题小说的意思,甚至叙述者一反常态地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不过因了叙述者对阿德们的深深悲悯而磨去了社会问题的棱角,焕发出了小说的光泽。

  在《离岛》《退潮》中,人的艰难处境则深深牵动了我们的心。于野也好,“她”也罢,无论在香港生活多长时间,他们始终不能真正融入这座岛屿,相反,“家乡”的东西却在他们的记忆里生了根。无所依傍是他们的共同处境,所以,在情欲中稍稍消解这份如影随形的孤独,则成了他们的一种选择,虽然,这选择远谈不上好,甚至不其然抵达另一种困厄的境地。将这一类叙事推向极致的,是《私人岛屿》,或许是因为篇幅够长足以容纳人物千转百回的内心,也让我们有耐心去勘探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欢喜与痛苦、希望与绝望。小说一开头,就引入了葛亮惯用的“岛”与“树”的比喻。男人是岛,女人是树,“脆弱而敏感的触角,希望在岛屿的身体里扎下根来”。这像不像在说那些香港的外来移民呢?小说花了很多篇幅来写她遇见他之后的挣扎,愈发显得宿命之不可抵抗。其实,软弱的是内心,在这座移民城市打拼的她,正是因为“无所谓知己亲朋”才会格外依恋那微弱的道德秩序之外的温暖。有趣的是,作者将她和他的定情也放在了岛上。似乎自成体系的小岛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可以盛下俗世间难以安放的感情。在《离岛》里出现过的龙舟赛再一次隆重登场,似乎要借助对传统浓墨重彩的书写抵御这份感情带来的不安。然而无论如何,祖师奶奶张爱玲说过,该发生的关系一定会发生。故事非但是发生了,还让她成为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等待着的女人。当然,如我们所知道的,情欲未尝能拯救孤独,恰恰相反,在情欲之花盛开之后,人终是凋零了。这个过程谁也无法改变,陆妮不能,阿德也不能。有意思的是,篇末终了,叙述者将他们的名字还给了他们,是在暗示叶葳和陈一声也不过是我们之中的一分子,并无殊异。他和她的故事,日日都在发生,不算新事。不管怎么说,这个颇有些“红尘”的故事经过了葛亮细腻地演绎,像一块琢磨了许久的玉石,在熟稔中透出温润的光。

  还要提一句的是,葛亮极其重视细部的打磨。语言、叙事都是服务于整个小说。比如,在香港故事里,人物自然讲的是广东话,叙事者的语言也多用单字,稍显浮华,与香港带给人的整体感觉是相一致的。而到了南京故事里,因其成长题材,也因为城市本身的性格,叙事风格便平实了些。依据题材选择语言,当是葛亮对当代小说的贡献之一。

  “讲述”与“显示”

  葛亮和张悦然有一个对话,显示了二人关于小说创作的不同立场和观点。张悦然显然是不信任故事的,在她看来,“太过于会讲故事,对小说是不利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觉得故事的变化和起伏,很难再吸引读者,因为他们消费过太多故事。所以,在张悦然的小说里,细节远远大于情节,她的小说更像是一帧帧定格的静物画,她带领我们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她更在意的,是做一个有魅力的叙述者。这已然成为许多年轻作家的选择,即叙述大于故事。与之相比,葛亮显然更像是一个“传统”的小说家,他“沉迷”于讲一个好故事;他敬畏历史,认为“历史的脉络可以赋予小说某种天然的逻辑力量”;他更倾向于隐藏叙事者的声音,让故事呈现自己。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葛亮笔下大多是一些好读好看的故事。

  《七声》里的叙事者,多由毛果担任。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选择。一方面,毛果身上显然包含了作家葛亮的许多生活体验,驾驭起来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另一方面,作为观察视角,毛果的中规中矩的人生又与小说主要人物构成对照,具有了某种差异感。换句话说,毛果就像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平淡的生活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富于戏剧性的、跌宕起伏的人生。也有研究者发掘出了毛果作为主人公的一面,认为他“不断地敞开自身,与‘有意义的他者’进行对话,在他者目光的逼视下停顿、进而自省,也在这自省中获得‘自我教育’、向上成长的力量”。这当然是另外一种阐释和延伸了。

  饶有趣味的是,《七声》中这些以人物命名的小说,在讲述人物故事时则是通过“显示”与“讲述”两种方式共同完成,这已然成为葛亮的一种叙事模式。以获得巨大声名的《阿霞》为例。阿霞之所以进入我们的视野,是由毛果到餐馆打工推出的。我们跟随毛果的眼睛,看到了这个眼睛很大、目光涣散、表情茫然的阿霞,经历了阿霞与客人争执的事情之后,笔锋一转,“接下来,我就知道了阿霞的事情”。“阿霞的事情”是通过转述得知的,她父亲陈师傅所遭遇的工伤,她的“神乎其神”和她“脑子的病”。接下去,再叙述阿霞的故事。换句话说,阿霞异于常人的身世是讲述出来的。这几乎成为一种套路,频频出现在不同的篇章里。在《泥人尹》中,毛果回忆了与尹师傅交往的种种故事。他的好手艺、他的自尊、他与凯文合作的工艺品公司、他为残疾儿子娶了媳妇、他的疲倦。说起来,虽有些小意趣、小意味,也不过是普通人的日子。小说之推向高潮,却是在尹师傅界于生死之间时,由一个“脸色衰老的陌生女人”讲述出来的。根据她的讲述我们才知道,在尹师傅寡淡的生活背后,也有惊心动魄的一面。出生世家,朋友托孤,天赐神技,爱情的坎坷,在主席像上犯的错误,这其中,哪一样说起来都让人无限唏嘘。沉静的生活与跌宕的经历之间,形成了可资玩味的张力。《于叔叔传》也不例外。毛果从一个小孩子成长为少年的时光里,亲眼目睹了于叔叔一家从窘迫到初有起色,再到红火光景,伴随着这个过程,于叔叔本人也渐渐有了变化。然而,斩钉截铁的那一笔是“一年以后”,“燕子很有洞见地谈起的”。讲述,再一次显示了它乾坤挪移的力量。

  关于“讲述”与“显示”,没有谁比布斯梳理得更清楚了。在小说理论史上,“显示”曾经被福楼拜以来的作家和批评家们认为是高于“讲述”的。“珀西·卢伯克在40年前教导我们相信,‘直到小说家把他的故事看成一种‘显示’,看成展示的,以致于故事讲述了自己时,小说的艺术才开始’。”布斯显然不太同意这样的看法,他详细分析了《十日谈》中的两个故事之后评价说,“薄伽丘的艺术才能不在于坚持任何理想的叙述方式,而在于他使用各种形式的显示时安排多种形式讲述的能力。”现在,我们不会盲目地用“讲述”还是“显示”来判断一部作品是否成果,举个我们都熟悉的例子,叶广芩的《采桑子》通篇都是讲述,但仍然不失为一部好小说。我们要做的是,假定葛亮如此运用“讲述”与“显示”都是服务于小说修辞的整体需要,那么,为何如此?

  日常与传奇

  我猜,之所以选择在“讲述”与“显示”之间转换,与葛亮的美学观念有关。在《七声》的自序里隐约可见端倪。他说:“这样的声音,来自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它们湮没于日常,又在不经意间回响于侧畔,与我们不弃不离。这声音里,有着艰辛的内容,却也听得到祥和平静的基调。而主旋律,是对生活一种坚执的信念。因为时代缘故,这世上少了传奇与神话。大约人生的悲喜,也不太会有大开大阖的面目。生活的强大与薄弱处,皆有了人之常情作底,人于是学会不奢望,只保留了本能的执著。”看似说的是平凡与平淡,但字里行间有对“世上少了传奇与神话”的隐憾。所以,葛亮格外在意的是,“怎样把日常的部分变成传奇”;所以,他才会说,“小说归根到底﹐还是对生活的提炼﹐无法等同于生活本身。也就是说﹐适当的‘戏剧性’仍然是小说中可取的元素。”于是,我们理解了为何“讲述”与“显示”需要转换。日常的,归于“显示”,戏剧的,归于“讲述”。在看与听之间,是一道安全的界限。就好像,我们坐在日常生活的亭子里,听亭子外雨声如注,大珠小珠落玉盘。

  光如此还不够。若是要戏剧性的大雨更为夺人魂魄,日常生活的楼台须更加坚实。这是《七声》的另一个好处了,即经验的饱满与丰富。曾经有人说,小说家的工作就是以小说对抗匮乏,拒绝遗忘,建造持久而具意义的世界。葛亮在纸上还原了他在南京生活的经验。比如,在《洪才》一篇中,小孩子的童年生活是能唤醒许多人的记忆的。打青团、养蚕、采桑叶……带给我们多少快乐的童年记忆。里面有一段“因为我记得有一只黄脚掌的母鸡,走动的时候,一直半垂着眼睑,嘴里发出很惬意的咕咕声。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温暖极了”。像这样的细节实在是棒极了,因为它让你真真切切触摸到了生活本身。就是在两个小孩子亲密无间的友情里,洪才一家人的生活向我们缓缓打开。洪才的家被拆掉,似乎又见证了城市化的迅猛步伐。小说,可不就像极了洪才家的后院,有着“平日间触碰不到的一种宁静的美感”吗。这美感,大约还与南京这座城市有关。葛亮在小说里说,“南京人过日子,往往以舒服为第一要义,大多时候,是很真实的。……因为这日子过得很砥实,对未来没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砖块一层层地垒起来。”“南京的土,也许就是一种包容力所在。”这也是葛亮在小说中所着力营造的氛围,家常的,舒适的,具有包容力的。就像唐诺说的,“丰饶而且可感受的实体世界才是文学最大的支撑”。平心而论,《七声》里的南京故事因为切合了葛亮自身的成长体验,且将关注点对准了日常生活的普通人,挖掘日常生活细部的喜怒哀乐,其小说品质当在《德律风》之上。

  塑造传奇的另一种思路是改变时间的长度。如果说,主导《德律风》的是空间意象的话,那么,在《七声》中,时间占据了主角。在与成洪才、尹师傅、于叔叔等人的交往过程中,毛果在慢慢长大,在拉长的时间轴里,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随着时光变化,或者,他的过去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淹没了现在。过去、现在、未来,如一条大河里的波浪,共同塑造着河的面目。日常生活的时间是缓慢的,而传奇则不。它往往迅速发生,顷刻间改变了生活的面目。这也是为什么葛亮在讲述中迅速推进故事的节奏,让喑哑的弦歌突然变为切切嘈嘈的喧嚣。

  这也是我对葛亮略略不满的地方。因为太过于执著发现所谓“行走于边缘的英雄”,葛亮就像一个旅人,往往在命运的奇观面前驻足,大历史中个人的命运让他如此眷恋,以至于人本身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那些命运叵测的人身上,我满以为会发现更多人性的幽森,却只能收获一些单一的人类美好的品质,比如,尹师傅的纯善与坚韧,阿霞的朴素与坦诚。或许,这就是年轻吧。年轻意味着总是惊奇于时间这只翻云覆雨的手,意味着对世间的“好”有单纯的信仰,当然,也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意味着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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