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的长篇历史小说《吕端全传》,洋洋八十余万言,是我近年读到的最厚的单本书。长篇小说就是要有长度,要有一定的规模,它当然不是字数的堆垒,而是呈现一种繁衍、扩散的气象与威严。《吕端全传》就是一部拥有这种气象和威严的佳作。阅读的过程,如同一次温暖又拓展视野的精神之旅。它引领我们走进尘封的历史,从中体味时代的跌宕、人生的变幻、官场的玄妙、爱情的温馨以及历史的沧桑感。
一,小说接地气,通人气,有文采。
作者以人性的标准,开拓历史,刻画人物,拷问时代。在艺术上追求考据、文献与想象虚构的紧密融合,抵达了艺术真实逼近历史真实的审美境界。
作为历史小说,它以五代、宋初为主要对象,躲开了汉唐明清,其选材本身就具有开拓价值。作者以辩证的观点来把握诠释史料,既写历史的人,更写人的历史。通篇以史为据,广备文献,兼及野史传说,其线索明晰,几乎述尽五代十国战乱五十载和宋初三朝的重大事件。或金戈铁马,或宫廷激变,或爱恨情仇,笔墨腾挪酣畅。历史记载,民间轶闻,地域掌故等都成为写作的参照。当下现实的语境,也为小说提供了新的思想元素。他不苛求历史,不隐恶,不溢美,倡导对人的终极关怀。厚重的历史感,为五代和宋初的历史,绘制出一份形象化的证词。
作为传奇小说,《吕端全传》故事性强,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作品汲取古今传奇经典的精髓,突破历史事件的限制,充分施展艺术虚构的魔力,成功地找到写实与虚拟的制衡点,使故事情节有了超载历史的飞翔姿态。英国历史学者卡莱尔说:“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说都是真的,除了名字。”小说有时确比历史更接近真相。《三国演义》三分写虚,七分写史,开创了模糊历史与小说界限之先河。《吕端全传》反其道而行之,它三分写实,七分虚拟,且将写史部分一一地标注出来。文中不时出现“史见《五代史》”,“史见《宋史》”等标注,令读者不忍匆匆跳过标注而进入读史状态。这种“文言注白话”的小说形制,无疑是李铮的一个创造。在“正说”与“戏说”之间,作者选择了“正说”。但小说有的章节,亦不乏超现实主义的描写:第64节,遭遇满门抄斩的姑娘子玉,侥幸逃生,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精神恍惚,不堪爱情困扰而患病,其亡父李崧冤魂附体,频频喊冤叫屈,声情凄切。情节渲染惊悚诡秘,亦幻亦真,动人心魄。“清白何须问,扪心当自知,平生若无愧,定有昭雪时”。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深隐着作者重视人的价值与尊严,呼唤正义公理的普世主题。正与郭沫若的“失事求似”的创作主张相吻合。小说第94节,第95节,写吕端草拟檄文时的心理细节,生理幻觉等,都非常逼真贴切。作家丰沛的想象力和情态摹拟的能力,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收到令人惊奇的艺术效果。
作为官场小说,作者以建设性的眼光,倾情传播清明政治,民生第一的思想,着力揭示“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鼓吹广布仁德、广施善政的治国大略。通过吕端、赵匡胤、吕余庆等形象的塑造,推崇廉政诚信友善,“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付出为情,担当为义的为官、为人的智慧人生。这些都可作为构建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文化基础和借鉴资源。
小说乃天下之公器,播撒健康思想,弘扬真善美,抨击假恶丑,乃文学人民性之要义。面对日益物化的现实和冷却了的血脉,作家已然负起了救赎灵魂的责任。
作为语言艺术,《吕端全传》以讲述者的全知视角,淋漓明快的文字,把帝王与百姓,大臣与妻妾,战场与情场,官场与人场,政治与经济,生民与社稷等等诸多错杂场景、事件编织起来,组成经纬交叉的人物传记式的连环体,构成百川归海的大趋势。使作品结构圆润自然,枝干内部汗液流转,一枝摇,数枝动。情节之间穿插以诗词、歌赋、掌故、传闻等,使文脉畅达游动,跌宕有致。作家汪曾祺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吕端全传》的语言,讲节奏,有韵律,如单田芳的评书,铿锵有力,朗朗上口;又如渔阳鼙鼓,明亮滚烫,催人奋进。这样的艺术形式,很适合表现燕赵慷慨悲歌的思想格调,尤其对呈现吕端的诚信仁义,生不苟合,死不苟且的品性,亦极为妥贴。
二,作家出色的考据能力。
《吕端全传》的成功,还源于作家的考据功夫。作家的考据研究,是对历史的重新把握和审视,也是对历史材料的仔细推敲和鉴别。因此,考据研究成为历史小说创作的重要前提条件。从姚雪垠到二月河无不具有出色的考据研究才能。同样的,李铮在写作之前,进行了大量的阅读研究,诸如四书五经、三坟五典、医学棋艺、天文地理、麻衣神相、唐诗宋词、《二十四史》等等。他所积累的知识、史料很有针对性和实用价值。对于那些史学家不屑一顾的零七八碎的素材,比如当时、当地人们穿什么衣服,怎么吃饭喝水,怎么写字等都要在脑子里形成具体的形象,才能进入作品。正是有了深厚的考据积累和常识积累,他的艺术想像力才有了根基和翅膀。
如果说作家历史考据的目的侧重于准确地叙述历史,那么,对人物的精神特质的考据,则强调形象地、深刻地阐释历史。人是小说的终极目标,对人性开拓的深度,决定着作品所能达到的思想高度。在主人公形象精神内核的把握上,李铮始终是冷静清醒的,人物性格的独特性贯穿全篇。吕端与同是宰相的寇准相较,性格迥然有别:前者是智慧者形象,后者是精明者形象。借用书中赵普的话说:“吕端与其他官员最大的不同,是他总把老百姓放在第一位,把皇帝放在第二位”。更重要的是,他具有继承传统、陶铸人心、整饬世风、富国强民、克勤于邦、克俭于家的社会抱负。赵普的这句话可以视为作者对吕端精神个性的总体把握。也是人物思想脉络的总纲领。吕端形象决不是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小角色,而是如诗所言“看破红尘惊破天,是非莫辨也堪怜。人生自古真境界,只在聪明糊涂间。”的大胸襟大气度。李穆的这首咏叹调画活了吕端大智若愚的精神个性,亦可称之为照亮全篇的“文眼”。
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塑造人物,不被历史资料牵着走;以正史为依托,准确地揭示时代社会的本质;以民间野史为想象的触发点,丰满人物的人性内涵,为人物性格的人间色彩创设存在的依据。恪守人是目的,人是中心的写作原则,多角度多侧面地塑写人物,无论是“风云气”,还是“儿女气”,都必然成为人的历史,人的心灵发展史。吕端、赵匡胤、赵光义、吕余庆等,由一个个历史人物,升华为光彩夺目的艺术形象的过程,即是一份有力的证明。
三,写出了那个时代人物的局限性。
什么才是历史小说的真实性?怎样表现这种真实性?读了《吕端全传》,我以为,就是那个时代、人物的局限性。只要作者正确地、充分地表现那个时代、社会、人物的局限性,就必然地透显出那个时代、社会、人物的真实性。我们还是以主人公吕端为例。吕端长期混迹于朝野之间,再直的筷子放进水中也会变弯的。因为,历史上任何时代的强权政治,都以消灭异己,扼杀思想,制造奴才为目的。像吕端这样学贯古今的文化人,往往首当其冲,成为强权政治的祭品。他的独立自保的策略,如掩饰锋芒,不拉帮不跟风,适度的世故等等,并不能躲过强权政治的阴影。吕端还称不上是创造历史的巨人,却是个照亮历史的宰相。他的清醒在于:若不能改变朝廷,就改变自己。这是他的明智,也是他的局限。至于那个“半生疑心在,一屁见忠诚”的故事,不过是文化人消极自卫,谋求赏识的插曲,令人欲哭无泪。
值得庆幸的是,作者没有神化吕端。他状吕端多智,并未近诸葛。相反的,却客观地写出他的种种局限和无奈。这些东西,都从某一侧面强化了人物性格的真实性,其意义非比寻常。爱因斯坦指出,人的一生中,“企图兼有智慧和权力,极少能获得成功。”他的话窥破了人的局限性的谜底。欲望的无限性与实现欲望的有限性的冲突就是人生。李铮正视并表现了这样的人生,也就体现了那个时代、人物的真实性,同时也标志着作者参悟并把握了那个时代。
我们不必知道大宋王朝是否曾设“鸡圣”职位,但我们仅从流氓大亨、快哉园老板牛旺绞尽心思地争占“鸡圣”的故事中,就可以嗅出作者对官场的批判立场来。像这类出人意料的惊人之笔,为小说主旨的深拓,凭添了无尽的分量。
四,小说拥有一种风情独具的地域性。
风情独具的地域性,是一切优秀小说的重要表征,它主要源自作家的乡土情感。《吕端全传》的地域性,集中表现在对属于廊坊的特定的地方风物、风情、风俗的展现与描绘上。
譬如,波光树影中的龙河、凤河、大唐古刹隆福寺、长明灯楼、敦台、溢津关等等,均成为人物活动的舞台和性格的投射物。所谓近水者,柔;近寺者,善。特殊的风物、风俗对人的铸塑无时无刻不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文化者,以文化人也”。龙凤河的血脉,燕山的骨骼,荆轲的侠义守信的品质,都在吕端身上得以充分地显现。“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潜),吕端等形象为廊坊地域文化的养成,提供了厚重的基石。
那些偶见的方言土语,如昨天称“夜儿个”;指某人坏脾气称为“狗怂”;称农家女孩儿为“柴禾妞儿”等,这些至今活在人们口头的接地气,有生命的话语,传递的情感信息,具有风情独具的亲和力。
总之,《吕端全传》的出版,为廊坊的文化建设,为河北的文学繁荣做出了突出贡献。感谢作者,让我完成了一次拓展视野的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