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星空》：在文学中相遇

　　王安忆让嘉莉妹妹(德莱塞《嘉莉妹妹》)和艾丽丝(科尔姆·托宾《布鲁克林》)在百货公司“相遇”——将两部或两部以上文学作品放在一起进行对照分析是王安忆随笔集《剑桥的星空》的一大特点。在这里，两位不同时代、不同国籍却有着某种“命运相似性”的女性共同面对物质和流行、消费和时髦，面对她们命运中新开启的另一扇门。王安忆将这一章称为“温柔的资本”。她抽丝剥茧地向我们指认了嘉莉妹妹和艾丽丝在面对中的同和不同。由此，她提出见解：“嘉莉妹妹是那种有着强烈欲望的女孩，艾丽丝呢，一切都是在可控范围。有性格原因，也有社会的原因，资本社会发展到此，已顺理成章，在荒蛮时期的道德透支之后，渐渐走上合法性的正途，道德复又严谨起来。”

　　我在几年前曾先后读过《嘉莉妹妹》和《布鲁克林》，它们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然而，在王安忆津津有味、极富魅力感的叙述和解析中，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忽略，意识到自己的忽略是多么可怕。我仿若是“进城”不久的嘉莉妹妹和艾丽丝，随着某种指示推开了”另一扇门”，进入到“百货公司”：这本来是旧的风景。在此之前，我大约从未想过这两部书可有如此的解读方式，从未想过两本书、两个女性的“相遇”，自然也就从未想过在嘉莉妹妹和艾丽丝的故事之间有那么多的意趣和警醒。王安忆发现了它，我重燃重读这两部书的兴趣。

　　尽管《剑桥的星空》的整体重心依然是在对文学、对作品的打量上，但它明显有了更多的从容、更为深邃的思考以及更多对语感调性的打磨。在这本随笔集中，无论是言说物质资本、灵魂与精神、命运之有无，“音乐生活”、社会变迁还是文学问题，王安忆均采取多部文本交叉比较的方式，她的笔墨深入不同作品之肌理，在其具有“质地同一性”的位置横断切开——这考验了一个作家对文本的熟悉程度，考验了案头工作的扎实耐心，也考验了其综合分析的逻辑能力。王安忆做得那么熟稔、精细、准确，又那么的生机盎然，使这部随笔充盈着强烈的交响感。两部或两部以上小说的故事并行前进，各自波澜，各自风生水起，在一些节点上王安忆便让它们相遇，说出她的发现：“奥斯特里茨终于要接触和人的故事了：‘从我孩提时代和青年时代以来，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到底是谁。’自己是谁，何以为谁，是哲学的命题，奥斯特里茨要以自己的经历来做出回答。这一抽象的命题事先表明了企图，那就是瓦解事物的具体性质，以使保持在形而上。与此相对，《无命运的人生》则从一开始，就服从了个人生活的具体性，还有偶然性，沿着故事的发展，向不确定的结局走去。”(《命运和无命运》)“在惊悚小说中，凡是被死灵魂吸引到的人全都有一种孤独的面目，是这类小说中最动人的情感。”(《剑桥的星空》)“嘉莉从他踏上去往芝加哥的旅程这一刻，就与家乡、父母、亲缘脱离了关系……可是，现在，艾丽丝要回家了……无论怎样，她都是掌握着主动权的人了，虽然他没有写作性格的光彩，可姐姐给他指的路，让他走上了自主的人生，不愧为慧眼识时务”(《温柔的资本》)……并行的叙述之线在王安忆的笔下极富姿彩，崭新而丰盈。与之相交叉还有更多的旁征博引，它们的参与推进，让文本显得更加阔大。

　　《剑桥的星空》如同在暗夜中闪烁的星光，燃起了我对某些陌生文本的兴趣，而那些原本已经熟悉的经典作品，在王安忆的解读阐释中，则让人恍然，让人意识到自己的忽略。她精确、独特、精心地拭掉了蒙在其上的灰尘，让它们“重新复活”，并且含有了陌生。

　　这本随笔照见了王安忆的心性、敏感和注意。在指认通向文本的特异路径的同时，王安忆暗暗昭示了通向“创作”的通道以及贮满于其中的丰富魅力，几可算是认识王安忆和认识文学创作的“双重指南”。(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