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尽头的心灵拷问——观话剧《枫树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0日08:17 欧阳逸冰

  人应该拍一张这样的照片:“你的眼睛注视着死亡,你是否安心,你是否坦然,你是否无怨无悔?都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平时,你可以经常看看这张照片,让它提醒你还活着,提醒你应该怎样活着……”                               

  ——摘自剧中主人公向南的一段话

  话剧《枫树林》令人惊叹的不是因为主人公向南具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他就是个从未离开过枫树村的支部书记,就像我们随便走进哪个村庄都能遇到的村官一样,平凡、朴实、貌不惊人、言不压众;也不是因为他创造了什么丰功伟业,他不过就是在临终前才拷问自己曾经给枫树村“留下了什么”;他更不是什么万人敬仰的伟大英雄,倒是他越接近生命的尽头,就越发要清清楚楚地检视自己对不起亲人和乡里的往事……

  然而,我们真的震惊了——在他生命的最后90天里,我们看到了跨越生命极限的追求,看到了死亡中孕育着的永生,看到了内疚闪烁出人格的光辉,看到了人性的宽厚泯灭了过往的恩仇,看到了他这个人历经偶然与奇遇之后成为人民的儿子的必然之路。这就激发我们产生了和屠格涅夫一样的真切感受:“我热爱生命,热爱生命的真实和生命的偶然,以及瞬间即逝的美。”向南的生命是那样偶然,又是那样真实,他的生命逝去是多么的美呀。

  剧作家孟冰以独到的思维方式提炼了纷繁多变的生活素材,以锐利的目光寻找到特殊的叙事体系,以真挚的情感把“这一个”村官用平实包裹着的熠熠闪光的灵魂托给了观众。

  架构起全剧的是三条线索,它们各自独立而又相互交织,复杂而又清晰,丰富而又单纯,细腻而又厚重。在绝症宣判向南“死刑”之后, 他在生命最后的90天里要竭尽全力地去补偿此生的亏欠:服侍因他“绝情”而气聋了双耳的老母亲;为因他“砸门砸锁”而失去水库管理员职务的王顺发家修缮房子;为因他即将病逝而守寡的妻子安排未来的日子……第二条线索是出版社编辑张一丁被委派前来枫树村调研,他那淡淡的询问却一再掀起了向南的内心波澜——为了给新任支部书记树立威信,向南绝然不顾地强行让弟媳妇去“做掉”胎儿(男),致使父亲气绝身亡,母亲顿时失聪。这就非常巧妙地挖掘了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自侍奉母亲的真实原因。第三条线索则是台胞郑怀仁寻找50多年前留下的婴儿,那是在他撤离大陆时,奉命枪杀的女同学、共产党人邱月红牺牲之前托付给他的亲生儿子;而这个儿子恰好就是主人公向南。这个巧合的背后蕴含着两层深意,一层是加重了向南的内疚,他强行做掉弟媳妇的胎儿(男),就是亲手断绝了向家的“后”,因为他和他的儿子不属于向家的血脉。而向家却对他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另一层深意是,向南的养父养母亲眼看见国民党军官(当年的郑怀仁)把婴儿放在路边,以为这个婴儿(向南)是国民党军人的后代,所以,几十年来绝口不敢说出向南的“真实”来历。也就是说,向氏养父养母以宽厚、博大、慈善的胸怀泯灭了政治歧见,承受着政治风险,把向南当成了亲生儿子养育成人,甚至成为了村党支部书记。这就是人民,伟大的人民。其实,向南的亲生父母是谁并不十分重要,最重要是向南是在枫树村人民热腾腾的怀抱里长大的,他是人民的儿子,他深深地知道养育他的人民“有多少欢乐和痛苦是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有多少梦想就埋藏在这片土地深处。你想挖开它看一看吗?你想捧起它闻一闻它的味道吗?”所以,他才能在生命的尽头要竭力报答人民。

  这就是《枫树林》丰厚的根基。

  然而,真正让这三条架构全剧的线索燃烧起来,闪出熠熠之光的是主人公向南灵魂深处的强烈意愿——弥补亏欠,真诚反思。他说,“我原打算在我临死以前,把我过去办的对不起人的事都一一了了,该给人家赔不是的赔不是,该给人家道歉的道歉,该给人家敬礼的敬礼……把我过去欠下的债还一还”。如果说向南的形象是“高大”的,那么,他正是在“对不起”和“还债”的行为中站立起来的。

  当年,因为“全村有一半以上的庄稼快要旱死了”,王顺发却怎么都不肯开闸放水,甚至锁上闸门走掉了,于是,他擅自砸掉锁头,开闸放水。事后,他为此认了错,王顺发也因此受了批评,被撤了职务。现在,他拖着绝症之躯,“来给你家修房子,不为别的,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仇不能记!为啥?你要是光记我向南的仇也就罢了,可我向南是党支部书记,我不能让你记共产党的仇!”这就是向南惴惴不安的所在:不能因为我个人曾经的不妥而辱没了共产党。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不是在消极地化解,而是对完美的追求、对信仰的维护、对理想的执著。这种追求、维护、执著,跨越了生命的极限。

  他对不起弟弟向京,他说,“有好几年,我,我不敢照镜子,我一看到镜子里那张脸,我……我就忍不住地要问他:你是个什……么人哪?你……有良心吗?我,我痛恨我自己”。实际上,这是向南不得不扛起来的历史悖论。如果他这个党支部书记默许自家弟媳妇生二胎,不但他无法建立威信,全村的计生工作也无法推行;如果他强行让弟媳妇堕胎,后果比想象的还要残酷,他必定陷入不仁不义,更何况后来才知道他这是在掐断向家的后续香火。他对自己的谴责实际上就是一种担当的勇气。能够肩起历史的重负,不正是民族脊梁之所为吗?

  他对妻子未来守寡生活的担忧,显示了这个不畏死、把共产党人的名节置于生死之上的硬汉子心灵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他说,妻子是他“抢”来的。一个“抢”字包含着他对妻子的爱是何等强烈,对当年的情敌又是何等的鲁莽,现如今又含有多少微妙的内疚。这就益发增强了向南这个人物的立体感,使人感觉到这个艺术形象是伸手可触、同声相应的鲜活存在。

  人应该拍一张这样的照片:“你的眼睛注视着死亡,你是否安心,你是否坦然,你是否无怨无悔?都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平时,你可以经常看看这张照片,让它提醒你还活着,提醒你应该怎样活着……”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活着,向南的眼睛不正是灵魂的宝鉴吗?

  由于《枫树林》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叙述体系——现在时与过去时的反复衬映,自我回忆和他人回忆的反复交织,主人公临终前的回忆连接着逝去后的遐想,临终前的现实行为与逝去后的灵魂对话的前后照应,这就给予了舞台呈现自由想象的空间。导演宫晓东让绿茵茵的草地上“长出”一棵洁白的大枫树以及可以随意染色的枫树林背景,观众可以理解这棵洁白的大枫树象征着主人公的灵魂高洁纯净,它那无花无叶无变化意味着永恒。而绿茵茵的斜坡既可以是人世百态的演绎空间,也可以是枫树村的宽厚大地,甚至还可以是任何角色的生活场地。这其中不仅蕴涵着象征主义的元素,还有表现主义的某些手法(譬如群众演员表现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与剧本的现实主义基调竟然奇妙地融为了一体,把全剧创造成一部极富艺术个性的话剧佳作。(欧阳逸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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