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刘运良的画,是在他海甸岛的画室。那是一个夜晚,画室里满眼的石头,长满青苔小草的石头,石头堆砌成的断壁残垣,荒凉、苍老、坚硬、孤寂、宁静,沉默中有温暖的光亮,昏暗中透露出平和的悲哀……运良不厌其烦地固执地一遍遍画那些火山石,几乎到了重复单调的程度。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见过哪个画家对石山地区下过如此大的功夫。这些石头曾经是水一样的火,气泡一样的实在,坚硬、质实而又空灵。如今它们沉默无语,被堆砌成墙与屋,又被废弃,被忘却,被风雨侵蚀,被骄阳烤炙。现在运良走近来,用手抚摸,用笔记录,用眼交流,更用心体悟。火山石用万年前的余温和养分,滋润了那些微小的绿色生命,而这些小草青苔又用自己娇弱的身体,给石头披上一层绿衣,替它们遮挡暴烈的阳光。石头与苔草,相依为命。火山石比起一般的石头,更有生命的意味、温情和蕴涵。许多年过去,如今看到运良的《石之魂》,我仿佛又到了火山口,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运良的那个画室。火山石的魂是什么?在如今迷茫的中国,在当下躁热的海南,面对这些石头,我突然想起鲁迅的诗句:“尘海苍茫沉百感。”苍茫,铺天盖地的沉重的苍茫感,是如此的明晰,又如此的难以言表。运良当年埋头一笔一画,沉着冷静,用油彩堆砌这些石头时,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今天我看这些画,无论是笔触还是造型,无论是色彩还是气韵,我找不到比苍茫更好的词来形容我的感受了。
最近偶然看到评论家吴亮的一段文字,他引述一位上海画家的话说,艺术家最终留给历史的不是他的思想,甚至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故事。这个说法虽然不免有刻意耸人听闻之嫌,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后现代艺术家尤其是行为艺术家们,不就是以创造各种离奇故事为能事吗?即使传统艺术家,他们的故事至少和他们的作品一样重要。假如没有兰亭曲水流觞的故事,就没有兰亭序的产生。王羲之以字换鹅的故事,可能与兰亭序有同样的价值。同样,没有苏轼那么多的故事,也就没有他的诗文。运良用100幅画,讲述苏轼在儋州的故事,这些故事固然见于苏轼的诗文,见于前人的记述,但那些记述毕竟是简单的、抽象的,甚至是语焉不详的。运良在自己心里重构、具体化了这些故事,并形之于笔墨。在这100幅画中,最感动人的,是那几幅人物众多、笔墨酣畅淋漓,充分体现海南风情的大画:《东坡咏春图》《上元夜图》《冬至与诸生饮图》《别海南黎民图》。苍老的榕树、肥大的蕉叶、浓郁的绿色、低矮结实的房屋、质朴淳厚的乡民,东坡先生站在他们中间,构成一幅幅古代海南乡村最美的画面。这些画和文人传统文人画最为鲜明的区别,正在于其格调境界不是孤寂冷清空旷寂寥,而是充满温暖谐和的人间气息。在这些画中,人物造型尤其五官相貌,并不具有多样的、鲜明的个性,而是模式化的,甚至是被草率处理的。我理解,运良在这里要表现的是一种人在其中的大自然的整体,一种乡村生活的群体,一种东坡在草民中间的自由自然自在。人的相貌在这里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在自然中,在环境中,在群体中。我敢说,此前叙述刻画东坡的各类作品,从未有人像运良这样,如此重视东坡在民间,在草根中的意义。我觉得这是理解画册《东坡魂》的关键之一。
与此相似,当画家用速写记录海南的骑楼时,他理解和表达的,并不是这种独特建筑的造型风格具有的艺术和文化价值,他看重的是这些骑楼背后隐藏的人间故事。他用最简约的线条记录骑楼当中那些最具时代特征,最富生活气息的细节。我最初看到这些速写,感到有点意外。来海南创作的画家,更喜欢表现海南的热带自然风光:大海、植物、阳光和具有热带风情的人物造型,等等。深入海南民间表现百姓生活趣味的作品似乎并不多见。具体到骑楼老街,并非海南独有,福建广东各地多有骑楼,甚至并不比海口骑楼逊色。但深入了解海口的人就知道,骑楼对于海南的意义和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作为一个城市,海口在骑楼出现之前的建筑和城市生活,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无闻。海口(不包含现在的琼山区)没有早于民国的成规模的建筑可以考察。海口也没有早于民国的比较成熟完备的城市生活可以叙述。骑楼就是现代海口发育的全部历史痕迹所在,是塑造现代海口人性格和精神风貌的环境条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骑楼就是海口故事的载体,骑楼对海口的价值,远远超过华南其他城市。运良记录骑楼,等于用画笔为海口故事做备忘提要。他的每一个线条,其实就是一个故事的线索,每一个勾勒的轮廓,就是一个故事的框架。熟悉骑楼的人们,可以通过这些生动流畅充满表现力的速写,去展开叙述海口一幅幅生动有趣的历史故事。
运良当然也是有故事的艺术家,他来自湖南,后来赴海南进行创作。但他的故事尚不为人所知。我们看到的只是他的画、他的字、他组织的各种艺术活动,他殚精竭虑出版的《新海岸》杂志;他与各色画家、作家、书法家、企业家、僧侣和媒体人士的交往;他永远平和的微笑、他亮光闪闪的头、他不多不少不长不短的一缕胡须、他一身简朴的中山装。我也曾经听他简单说起自己的经历:唱戏,画布景,上美术系,搞出版,烧陶……然后就是画画,不停地画,不停地写,不停地组织各种活动。他不是一个嚣张傲慢古怪的画家,不是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艺术家,他为人是如此平和、谦逊、从容,以至一般人很难将这个人和他大气磅礴豪放粗犷的画风联系在一起。的确,运良是一个不会让人感到意外的人。他身上似乎没有什么让人惊讶的东西。但他的画确实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沉稳内敛,刚健雄浑。可是当你想到他是一个湖南人时,这种反差就消失了。湖湘文化塑造的文化人,他们身上的霸气、土气、野气乃至匪气,和一种高远俊秀聪敏灵动的禀赋紧紧联系在一起。平凡中有超迈,谦逊中有豪壮,这就是运良的艺术和运良这个人。我相信,他的故事应当如此。(单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