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于福州拜识蔡其矫,喜得诗人赠书《福建集》,扉页上有他的一句题词:“乡土之情是永恒的!”逸笔草草,情深意重。
《福建集》全书52首诗,尽写八闽大地的山川风物,每首诗都是对家乡故土的礼赞,然而并非一味的讴歌,他的诗往往注入自己深沉的思索,因为他毕竟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苦难,所以他的笔底波澜,他的诗篇总有美的意象,且耐人寻味,富有隽永的魅力。诚如他所说,诗“必须是从我们整个心灵、希望、记忆和感触的喷泉里喷射出来”。
当代诗人像他那样,以故乡的近代历史、人文地理乃至风景、花木、习俗、艺术作为素材创作一批作品的,确实不多。蔡其矫的“乡土之情”由此可见。
若干年以后的金秋时节,听说蔡其矫又回到故乡园坂村小住,我急忙前往趋访。那天,是我第一次来到紫帽山下的园坂村,第一次走进诗人的家园济阳楼。那天,他搬出两本他刚出版的诗集给我看,并向我敞开心扉,讲述他写这些诗的“故事”,一个诗坛“独行侠”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在西沙的波涛上,在世界屋脊的西藏,在新疆大漠的漫天风沙里……当然,他也讲到他的爱情诗,然而讲到紧要处忙打住:“到此为止。”随后带我下楼到院子里转悠。
这座济阳楼建造于1932年。华屋宏构,独具南洋风格。从印尼回国读书的少年蔡其矫,并不囿于小洋楼的安逸,他时常走出家门,遍访故乡山川,把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看个够。在他印象中,1932年的园坂,是一个“贫穷的村庄……独有一棵百年榕树/把天空染成绿色/给人带来一片希望”;而家乡的紫帽山在1976年3月,却还是“荒凉和冷漠/依然继续统治/谁来消灭灾害/谁来照管这座山……”但是他相信总有一天,“果园会上升到山间/杜鹃花会再满山红遍/溪涧会再次奔腾/山冈会重新苏醒/到处出现迷人的丛林……”,“色彩光艳照人”。是的,他总是以现代意识来观照故乡的历史和现状,因而他的乡土之情再次在诗里得到彰显。
蔡其矫告诉我,自从1958年年底由北京调来福建以后,除了牢狱之灾、关进牛棚和流放永安那几年之外,他每年春夏都要回到故乡园坂小住些时日,亲炙故土,访亲会友,培植花木,当然,在远离尘嚣的园坂写写诗、与诸多年轻诗友欢聚更是人生一大快事。《福建集》的诗大多是在园坂写成的,他的许多脍炙人口的好诗也都是在这里“喷射出来”的。因而乡亲们注意到,其矫一回来,僻静的园坂便成为欢乐的园坂、诗意的园坂。
……
园坂一日,终生难忘。想不到2007年1月3日,蔡其矫先生因患脑瘤,医治无效,于北京猝然去世,享年89岁。他一生写下数千首诗,出版十几部诗集和8卷本《蔡其矫诗歌回廊》,是新中国新诗史上卓有建树的诗人。
今年开春,我随中国作家采风团到晋江踏春采风,再次来到园坂,看到济阳楼墙头爬满金银花,金灿灿的煞是好看,门口墙根竖立起一方晋江市文物保护单位石碑;进而得知晋江市正在筹建蔡其矫诗歌纪念馆,无比欣慰。
我们走进济阳楼,见庭院里满目翠绿,花木扶疏,芳香四溢。再次登楼探访,竟是人去楼空,书房里还摆着一架旧书,案头有一摞蔡其矫手稿和笔记本……
少顷,出济阳楼上后山,拜谒蔡其矫墓。
山冈已“重新苏醒/到处出现迷人的丛林”。斯时春雨淅沥,大家撑起雨伞,在山路上徐徐行进。五彩缤纷的雨伞如花似锦,组成一条花的河流涌向墓地,可诗可画。
蔡其矫墓周边有常青树若干棵。墓碑基座上赫然刻着一句诗:“我是大海的子民。”诗人晚年不仅将他的诗篇写在故土上,而且魂归故里,守望他的紫帽山、他的园坂,直到永远。(洪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