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噪音的湖上游船,犹如一头听话的水牛,只需动一动鼻绳便躬耕直行。慢速时,发出一种来自肥沃土地被犁铧翻动的低沉声音,快速时,那是无声的冲力之下的哗啦啦的水响。
这是缘真——在海南地图上不过是个小点,但却是旅人们喜爱的地方。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呀诺达气温高达30℃以上,而缘真则一年四季都保持在25℃左右。尤其是缘真的湖水,碧澄、柔润、清爽,像宽幅的绿色绸缎,又像黎家人酿造的老藤美酒。水牵着船儿向湖心徐徐而去,岸上的青山清晰地拷贝在明镜般的湖面上。一股股旋转的大野清风迎面扑来,人和湖水的脸面都泛起了一条条颤抖的皱纹,仿佛一切都变老了,在不知不觉之间展现了无数个历史的年轮。人像水一样,很早的时候就走出周遭山间的各处密林,他们以少年般蹦跳的姿态,成群结队地一路欢歌,赶到人生拼搏的浪潮中却变得青春易老,似乎一夜之间就收敛了所有的浪漫而变得稳重和老成。苍老的山体少说也有上亿年的历史沧桑,从那些显现或隐现的皱纹上,不难读出它们嶙峋的创世之初的悲壮和苍凉的上古的颜面与表情。风停了,湖水安静下来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刻,这里的一切才又焕发出蓬勃的青春魅力。她以纯真圣洁的心胸接纳天地的一切,同时也释放心中的一切;她以博大的热忱捕捉着宇宙万象的美,与她相遇的物事都变成亦真亦幻的诗的意象。
哦,白鹭鸟!顺着一位文友的指向,我们看见了一群白鹭,也看见了白鹭所栖息的红车树。这种冬季从遥远的北国过来的鸟儿并不稀奇,倒是那红车树颇有几许难解的诡秘。在岸上见到的红车树的树冠是娇嫩欲滴的红色,树冠之下才是浓重的黛绿色调,而靠水边的却是从头到脚的浅白色,一张张、一叠叠可亲可爱的浅白色。远远望去,起初有点怀疑是那个老爱变换叶色的荔枝树,待驭船师傅将船儿靠了过去,双手摸上去,终于弄明了真相。正是红车树,它们一棵挨着一棵,蓬蓬勃勃的一派风度,弥漫开来的一腔热情,有着连雾树开花时漫漶而出的温馨和芬芳。我明白了,凤凰栖梧桐,白鹭恋红车,这也许是自然界的一种恒定规律。大自然的广阔意义不仅在一座青山、一泓碧水、一丛绿荫,还在于它所能自由选择的或红或白乃至更多的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船儿在能看见长条水草的水域来个急速的弧形大转弯,抛下一路翻腾的浪花和跳跃嬉闹的鱼儿,疾驰而来的白鹭鸟使出觅食的本领,对贪玩而忘了下潜的鱼儿猛扑直戳,囫囵吞枣。当肚子填饱之后,它们绕着船儿咕嘎咕嘎地欢叫,撂下一句句感激的话语。船儿从右岸转向左岸,从左岸走进湖中的袖珍般的小岛。小岛仅有数百平方米的面积,一座不大的古亭翘立着鱼尾似的檐角。传说它已存在了几百年,每当月圆之夜总会传出天籁般的古箫声。岛上依水而建的建筑古色古香,风格别致。这其中布置了非常考究的茶座空间,每一围茶座旁伫立着一位身着中式碎花服饰的女子,她们很客气地献上了轻度的鞠躬和绚烂的笑容。一旦落座,一阵香气袭来,女子沏上幽香的养生沉香茶。在纤纤玉指的执礼下,展开的是儒雅的茶道,得以品尝这美滋滋的茶汤,胸中便有了升腾而起的缕缕意味。倏然间,古亭荡起一出雅韵的古琴曲:一位宋代装扮的白发苍苍的艺女拨动着一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弦,另一位也是宋代装扮的少女摆弄着茶炉、茶盘、茶壶、茶杯。乐音犹如从遥远的宋代款款飘来,越过好几百年的时间跨度,似炉火,似水声,如山岚,如朝雾,弥漫着,蒸腾着,那么火热、润滑、轻扬、空灵、陶醉。少女伴随乐音以舞蹈般的身手演示了“观皿洁器”、“鉴茗品香”、“点茶击沸”、“分茶游艺”、“奉茶伺君”等礼仪,她的动作是那样的柔软、轻快、灵巧。
离开小岛,低头蹿过一处恣蔓的草丛,平步踏上樟子松木建成的栈道。尽管见不到几个人牵手才能围拢的参天大树,却看到了次生的众多树木,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久违的兄弟,伸手摸一摸或拍一拍粗壮的身躯,或道一声珍重,或干脆作一种零距离的交谈。阳光玩童似的,一个劲儿地钻过树叶溜到地上,与对它翘首以盼的小花小草一块摸爬滚打,滚出了一股股山野特有的气息。猴子藤粗壮却也盘曲得很,不知根基在哪里,却一味地疯爬,冷不丁结出一个个抓满掌心的果子,滚圆滚圆的,没熟的是墨绿色,熟了的是血似的深红色。粽子叶摆出宽裕的脸面,像是等待着端午节的到来,它们繁盛于各处山间。每年端午节临近,我们会三五结伴去摘取,挑上一大担到街市上卖,剩下的拿回家包粽子。露兜草,长长的软条状,或分开或集结地伸展,三棱形的叶片上带着锯齿一般锋利的齿牙。黎族人用它编凉席、斗笠、米篓,也包大粽子;人们插秧后将它插于田头,瓜菜栽种后将它搭在篱笆上,产妇分娩后将它挂在门前。这里的菌类也是有特色的,不知是雨量充沛,还是大自然给这一片土地投下了太多的生命关爱,一串串木耳列队于枯枝之上,耷拉着皱褶的脑袋;一朵朵蘑菇匍匐于淤积的叶泥之中,戴着白色或紫色的帽子;膀大腰粗的“母灵芝”黑不溜秋地凿入皲裂的大树头,尽管你使出牛大的劲儿也搬它不动;倒是“公灵芝”显得颀长、苗条,几条一束地伫立于长有苔藓的乱石之中,那与生俱来的棕红色深浅不一,却有着无法替代的光亮色泽。
还有更深的山林呢,咱们是否再走?
还没尽兴呢,走!
离开栈道,再往西走,行于弯曲的羊肠小径。似乎涧溪淙淙,却不见踪迹;似乎鸟儿咻咻,却只闻其声。一只彩色毛鸡从前方的草丛中跃起,歪着黑亮的头儿朝这边斜睨几眼,猛一转身,呼啦一声,飞箭一般遁去了。踩着十分柔软的淤叶,尽管前面飘荡着淡淡的林雾,可参天大树已隐约可见了,一棵、两棵、三棵、四棵……这不就是我们早已想拥抱的森林吗?哎哟,真好,真想立即奔涌而去,可一抬腿就愣住了,脚下是无法判断的沟壑,阴森森的,似有万丈深渊,这真的是无限风光在险处吗?
亚 根(黎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