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麻的往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8日07:45 张秀超(蒙古族)

  年初,村里86岁的九爷种了块麻,这就成了村里人的笑谈,人们笑他是老糊涂了,种块麻做什么?在人们的笑谈中,关于麻的回念,却点点滴滴地在心底活泛起来。在老家,塞北燕山深处的大山里,在那不成气候的点点片片山地上,曾经生长着一种作物,它叫麻,在那荒寒的岁月,它曾给我们的日子带来过无限的温暖和意趣……

  杀麻

  麻的皮实,就如一首歌里唱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在我们那无霜期只有50多天的坝上高寒山区,种什么都怕长不出来,可是麻在什么样的薄地上都能够茁壮成长,就是再早的苦霜,它也能或多或少有些收成。

  故此,春天播种的时候,女人们往往在怀前吊着个白布袋子,里边装上些麻籽,无论是在山梁上,还是在坡地里,也不管播种什么,都在地头撒上几把麻籽。用不了多久,麻就长成茂密的篱笆墙,给庄稼站岗放哨、看家护院。

  秋天,地边的麻子收在一起,好大的一垛。人们把它打成麻油,分到各家,一年炒菜点灯都指望它。

  麻油清清亮亮的,透明得碧绿,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村子里有一家用麻油炒菜炝锅,满村子都飘散着香气。只是麻油里不知藏着什么物质,人吃多了,像吃了酒,会微醉。后来有聪明的主妇想出办法,用大火烧麻油,烧过的油就不药人了。但这要掌管好火候,开锅即迅速熄火降温,否则在一瞬间,满锅的麻油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沸腾,顷刻流泻到地上。每到秋天,总会传出谁家把麻油烧跑了,跑得一滴不剩的笑谈。

  在那个年月,麻的用途,还不仅仅是吃油、点灯。麻的最大功用,是披在它身上的麻筋,可卖钱,可纺绳拴农具,可搓成细线绳纳鞋底。

  每年,队里都要在土质肥沃的河边,精细地种麻,种这麻的目的,不是为了收获麻子,而是麻线。点播麻的时候,有意种得稠密,麻在拥挤中长得高而纤细,到盛夏后,麻已经长得密不透风了,没办法再长了。这个时候,人们就要“杀麻”了,在这之后麻才能够真正成为线麻。

  杀麻,就是把麻身上的一切多余的东西都砍杀掉:枝杈、叶片、麻果。让它身上的一切养分都留给麻线。结了果子的麻就成不了线麻,要成为线麻的麻就不能够收获子实,这是麻的哲理,一物不得二用。

  杀麻那会,正是盛夏而望秋至。瓜果都已经成熟,青青的棒子甩着红缨穗,毛茸茸的谷子扬花灌浆,孕育秋实的时节,大地荫深似海,飘香滴翠,一切尽展风流!

  庄稼地里的一切农活都已作罢,农人在安恬静谧中守望着秋的来临。这时候,那气息来了——如丝如纱的雾岚中,湿润润的,微甜中夹杂着一点馨香的气味,那是麻的气息!于是,人们开始为杀麻做准备了。

  女人们找出荆条、柳条编的木筐,还把细长的白布口袋拿到河边儿冲洗干净,这些东西用来装拣麻地里的宝物。

  男人们开始做麻刀。杀麻,不能够用铁刀,那会伤了麻,要用木刀。男人找来榆木或山杨木,这些木料坚挺耐磨,把一块木料削得很薄,有了锋利的刀刃,再安上长长的木柄,这就做成了麻刀。

  在庄稼人心里,杀麻不能叫做活,而是带有游戏的味道,有如孩子们春游踏青般的渴念。那是忙秋前的一个热身,那似乎是全村人共赴的一个节日。

  清清净净的白水河哗哗流淌着,青的白的大石头浮卧在水中,人们可在两岸来往穿梭。就在河的两边,那飘摇的麻地片片连连,远看似是一体,走近却一块块独立成林。杀麻,要前后左右挥舞双臂。故此,那麻林里只有一两个或三五个人,都是自愿结对,有的是夫妻,有的是邻里交好。

  那麻长得丰茂,一块块的麻,就是一片片妖娆的麻林,随着一声梆子腔般浑厚的吼喊:杀麻喽!人们隐入麻林,白河的两岸,就再也见不到人影,只有那木刀打麻的刷刷声、隐隐的说笑声伴着水流声飘荡……

  一会儿,有人高声唱起来:“什么穿青套着白,张嘴唱歌喜事来;什么东西挂小刀,嘀哩嘟噜上树梢;什么东西光腚光,千丝万线身上藏……”有人对唱:“喜鹊唱歌好事来,豆角子架上长小刀,千丝万线麻身上藏……”日头西斜的时候,人们手中的活儿才陆续告罄。

  人们手中白的麻刀被染成绿色的了,浑身上下也都沾染上麻的汁液,散发着麻的香气,那曾活跃在麻林里的麻跳子,也尾随着这香气到人身上来了。人们走出麻地,遍身拍打着、说笑着跑向河边,男女各自选占一处河湾,脱下身上的衣服摔打,有的干脆连人带衣服一起扑入水中,衣服搓揉后,甩到岸边的大石头上晾晒,人呢,在河水里游玩嬉戏。

  暮霭升腾的时候,岸上的衣服干了,人们上岸,穿好衣服回家。这个时候,大人孩子都会满载而归。口袋里装的,木筐里盛的,都是麻身上的东西。那肥硕的麻叶,回家就可扔进猪圈里,让猪吃顿美食。那麻头上半熟的小浆果要放到房顶上,精心地晾晒后收起来,等老母猪下崽的时候,用碾子压成面给猪下奶。

  这个时候的麻地清清亮亮了,一棵棵麻碧绿的,不带星点的枝杈,清爽而洁净地立在大地上,是黑土地上一道靓丽的风景!

  醒麻

  就在麻汲取天地精华,往身上一层层披挂着麻筋的时候,人们开始为收麻做准备了。

  在麻地边儿挖出一些池子,放上一些河水。几个老人边看管着麻池,边从麻地里拔出一些细小的麻,放在水里浸泡,而后两棵一对扭在一起,这是要子,是为将来捆扎麻用的。深秋,麻成熟了,由翠绿变成为墨绿了,人们贴着地皮把麻割倒,用要子捆成均匀的小捆,而后一排排放入麻池,开始“醒麻”。

  这可是个技术活,麻全身要浸泡在水中,日子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长了就沤烂了,短了呢,麻醒不了,不脱骨。麻这个时候似乎还在睡着,需要醒,就如麻要在水中洗个澡,才能够清醒过来,它醒来的标志就是贴在身上的麻线离了骨,麻的秸杆就是麻的骨骼,这让麻脱离开骨骼的程序,就要在水池子里幻化完成。

  那有多么神奇!墨绿色的麻,看上去身上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棵棵光光的秸杆,可它在水里躺上那么一段时日,再在太阳下吹一吹风,它就变成灰白色的了,它身上就披上丝丝缕缕的麻线了。

  扒麻

  等所有的庄稼都进了场了,籽实打下来上交了,空荡荡的场院上只有麻了,方方整整的一大垛,立在那里,那将是漫漫长冬里山里人手中惟一的抓挠。

  初冬,一个飘落着雪花的天气,沉寂的村子热闹起来了,分麻了,一捆捆的麻被扛进一家家的院子里。

  大雪封门的白天,或是长长的冬夜,家家都在扒麻。

  人们聊着家长里短、古今世事,手里拿着麻,如做游戏一般,不须用力,手指轻轻那么一掰,啪的一声,断裂开一截,麻筋就这样从麻棵上一层层地剥落下来,脱了麻线的秸秆,叫麻杆了,它雪一样白,极易被点燃,火光热烈而明亮,孩子们点亮麻杆到黑地里去跑,着完了一根,再点上一根,接着出去跑,就在大人的闲谈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中,麻线如瀑布一样飘挂在木杆子上了,日子的乐趣也便从这里飘散开来了。

  剥好的麻线拣好的交到队上一些,留做纺绳子用,余下的就成了家里花销的来源。也不知道那年月,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麻,一年四季供销社都收麻。在冬天的雪天,爱喝上两盅的老汉,胳膊下夹着绺麻去代销点,回来的时候,绿玻璃瓶子里就装了半斤二锅头;女人怀里抱着孩子,拿一绺麻去供销社,回来的时候,那麻就变成了几尺花布、两斤大青盐,孩子的手里还得了几块胶皮糖。

  过年的时候,剩的最后一点麻,又换来了五彩的花纸、斑斓的年画,那花纸刻成挂钱张贴在屋里屋外,在风中张扬着年的喜气,麻就是这样滋润着山里人贫寒的日子。

  日子淹没着一茬茬的人,日子也淘汰着一些些的物事,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麻渐渐地开始稀少起来。如今,日子光鲜亮丽了,土地也不再是单调的大青大绿了。当年种麻的地上,现在生长的是油葵、万寿菊、玫瑰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鲜花,在黑土地上铺天盖地妖娆绽放,既带来不菲的经济价值,也赏了绝妙的景观,大地也真的是旧貌换了新颜。

  现今,在塞外的大地上,已经很少有麻的影子了,麻走到日子的后边去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想到麻了,80多岁的九爷种了块麻,夏日我回去的时候,他让我在麻地边给他拍了张照片,可还没有等到麻成熟,他就走了。

  人们怎么也想不透,老人种块麻做什么?

  在我看来,那老人种麻,就像一个不凡的导演,在某一个地界,打造了一个碉堡,或者影视城之类,在那里复原着什么,或者追溯了什么,或许也可以说是重现了什么……总之,他真实地造了一回过去的什么,他从那打造的实景里,摸了一把过去,是日子,是人,是时光,我说不清楚,他从那麻地里都看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怀恋着什么,我想,那是谁也猜想不透的……

  张秀超(蒙古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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