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白山刚刚落下头场雪,田清秀插队落户的山门村,驻进了工作队,说是要批判自发倾向。黄花虽说是工作队里的一员,每逢开会,却不跟公社知青办主任康治仁坐一条板凳上,她喜欢跟田清秀坐个对脸。田清秀也感觉到了,只装作往人堆里看,但有时也情不自禁地瞅她两眼,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新奇和甜蜜。
打过春,工作队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只有黄花还没走。但黄花说,她很快也要走了。
田清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接着一连好几天,田清秀也没见着黄花,想必她已经走了。冰凌花刚开,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田清秀心里十分难受。
这天,田清秀从书箱里翻出没有送出去的日记本,日记本里记满了他对她的爱恋,正看得出神,门呀的一声开了,吓了他一跳,慌忙把日记本揣进裤兜里。
黄花来了,早春的阳光透过花格子窗,一缕缕地洒在她的身上。她真美,简直像山里的一朵天女木兰花。此刻,黄花正沉静地望着他。田清秀的心咚咚地跳。原来她还没走!田清秀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的日记本:给不给她?他感觉自己的手在哆嗦,还捏出了一把汗。
黄花低下头,又抬眼瞅了瞅他说:“小田,我要走了,你对我还有啥意见?”
田清秀说:“我这样的人,还能提什么意见?”他倒想听听她对自己的意见。
“不,小田,你挺专的,贫下中农对你评价挺高,你给我的印象也很好……”黄花欲言又止,慌忙递过一本书。
那是本残破的《红楼梦》,是她拿去看的。书都快散架了,真难为她,搓线把书订补好了,还用牛皮纸包了个书皮。
田清秀很感动,抚摸着牛皮纸封皮。这时从书里掉下一朵报春的冰凌花。田清秀弯腰捡起冰凌花,瞅瞅黄花。黄花的脸刷地红了,田清秀也慌了。屋里真静,好一会儿,黄花才很不自然地扭过身,低着头,揪着花格围巾的一角,咬了咬嘴唇说:“有时间到小石屏去玩儿,我家可好找了……”说着一扭身跑走了。
田清秀一下清醒了,准备送给她的日记本,还在裤兜里呢……
黄花走后不久,田清秀就要求去了大地林场。他知道进山砍木头很辛苦,但只有那种劳累能把他带入梦乡。
在林场的日子里,田清秀发愤读书写作,稿子也一篇篇地发出去,不少都见了报。这时公社正缺个能写的,就相中了他,要调他去公社当通讯干事。
去公社报到的那天,他把没有送出去的日记本小心地掖到挎包里,打算瞅个机会给黄花。
黄花的家在小石屏的村头,石砌围墙的小院,三间茅草房。一群家雀在房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交流着一天的收获和喜悦。院中一株天女木兰花开得正盛,绿叶的枝头挑着一团团香雪似的花朵。
黄花妈妈笑吟吟的,似乎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女儿领来的这小伙儿,一边舀水刷锅,一边用脚往灶坑里踢着续柴火。饭后,天已黑下来了。山里的夜晚,凉爽而宁静。黄花家门前的山根底下,有一眼山泉,清亮亮的泉水,从山岩缝里冒出来,顺着天然的石槽往下流,汪了一片小湖。
明镜似的小湖,清晰地映着圆月、山岩、茅屋和天女木兰花树的倒影。芦苇丛中,一只闺秀鹤站在水里啄着鱼虾。远山呈现在虚无缥缈间,湖面上轻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林子里不时传出棒槌鸟凄婉的叫声。
他俩并肩坐在碾盘上,黄花明亮的眸子望着朦胧而神秘的夜色,讲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有一个姑娘和一个叫王敢的小伙子相爱了。有一次,王敢去挖棒槌——就是人参,一去再没回来,姑娘就进山去找。她不管山高路险,走呀,走呀,实在走不动了,看鸟儿在天上飞,心想我要是变成一只小鸟儿该有多好呀!后来,她为找王敢生生累死了,老天念她心诚,就让她变成了一只小鸟。王敢是进山挖棒槌的,所以那小鸟见到哪里有棒槌,就在哪里喊‘王敢哥——王敢哥——’。后来,挖参的人只要听到棒槌鸟叫声,那地方就准有参。”
棒槌鸟的叫声渐渐远去,田清秀想到了那个日记本。可惜那日记本让河水泡了,已经送不出手。又想还是跟她直说了吧。他试了几次,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刚要张口,心里就紧张得不行,身子也哆嗦起来了。
第二天,知更鸟还在叫的时候,田清秀就早早起来了。黄花送出他老远,从小河边送到老榆树,从山崖头送到沟门。黄花一路上心事重重,最后黄花不得不开口了:“我要去蓝河谷鹿场了。”
田清秀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
黄花揣着美好的憧憬和遗憾去了鹿场。
黄花的到来,无疑倾倒了鹿场所有的男青年。那天黄花早起喂完鹿,去井边洗衣裳,排长殷天瞧她是公社来的,还显得挺傲气,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就忍不住跟身边的哥儿几个说:“你们谁有能耐去泡泡她。”
丛生早有此意。霍大川明知殷天对黄花有心,又没怀好意,有些愤愤不平。当他看见丛生上去没说上几句,就跟黄花挨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唠得很开心的样子,又恨自己少了几分胆量。
黄花刚来,跟丛生也不熟,又看见殷天他们正朝这边看,有的还在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还不住地发笑,猜出了他们的小把戏。没等洗完衣裳,黄花端起盆抬屁股就走,一下把丛生晾在那儿,惹得远处观阵的男青年们嗷嗷地一阵乱起哄。
黄花希望田清秀有一天能够来鹿场,哪怕是来看看她也好。整日里与鹿相伴,看着蓝河在幽谷里静静地流淌……黄花心里空落落的,她在等他,在盼他——从棒槌鸟叫时就盼,盼到大雁南去,盼到大雪纷飞,她还是没有见到清秀的影子。
黄花的心渐渐地悲凉起来……
小石屏一别,留给田清秀的是更多的思念,他盘算在公社站稳了脚跟再去找黄花,因工作实在忙,鹿场又偏远,始终也没能如愿。田清秀和知青办主任康治仁不合拍,他又接到家里来信要他回城,现在丁香也劝他能回城还是回城。如果他回城,黄花的事咋办?再说,他立志要写一本乡土小说……康治仁在公社再次征求他去留的意见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去鹿场,他想有黄花在那里,他俩就一定会有美丽动人的故事发生……
三
20年后,田清秀只身再来到蓝河谷鹿场,是为了圆一个少年时的梦。
刚一到鹿场,场长庄燕就为他腾出一间小屋,让他安心搞创作,说创办农场的事她正在跑,暂时还用不上他。
除了吃饭,田清秀整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那些难以忘怀的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有时他竟然从睡梦中哭醒过来。接下来的几天里,田清秀越写越激动,有几次,他竟然被自己笔下的人物感动得痛哭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文学应该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虚假的描绘。
田清秀来到黄花家,听了黄花这些年的经历,后悔自己这么多年没有过问她的生活。其实这么多年,不是他不想黄花、不再关心黄花,而是他不能、也不忍心去触动他们以前的那段情感。
田清秀告诉黄花他来这儿准备把小说写完,同时再办个农场。黄花突然有了一种被拉近的感觉。
当田清秀联系好小说出版的事情从北京回来后,却发现黄花愁眉不展,整个人瘦了一圈。
英姿哭着说:“铁路法院来家抓我爸,说我爸受贿3万元,又跟别的女人跑了,就要封鹿圈,说等待处理。我妈都快急疯了。”
田清秀知道,鹿就是黄花的命根子,她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大的打击,就问:“鹿卖没?”
“还没。”英姿说。
“那就好,先把鹿场保住再说。”
黄花见到田清秀这么说,想到丛生,心里边翻江倒海的难受。是苦、是痛、是悔、是恨,也许什么都有了,竟再也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八月十五,黄花的到来,让田清秀好个感动,他正为住哪儿犯愁呢。自己也不能辜负了她这份好心,于是就拎了随身携带的背兜,往里揣了三本自己新出版的书,还有简单的洗漱用具往肩上一挎,就从鹿场跟黄花出了屋门。
黄花挽着田清秀的胳膊来到村外长着一片红梢柳树丛的汤池边,站下委婉地说:“我好几天没洗澡了,咱俩都洗洗吧!”
田清秀高兴地说:“明天一早我还要出趟门,正好干净干净。”忙从兜里翻出毛巾香皂。
“还去哪儿?”
“铁路局江局长让我去谈农场的事儿,如果看好,他就能投资。”
……
当晚,他俩回到黄花家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英姿、英俊早睡下了,田清秀和黄花不忍再惊动他俩,就悄悄进了黄花房间……那晚,他俩幸福地相拥而眠。
第二天,田清秀从背兜掏出两本新出版的《鹿鸣幽谷》送给黄花,
田清秀说:“黄花,你或许完全不知道,我打起小就喜欢书。在故乡,我靠上山采野玫瑰花瓣儿到供销社去卖,然后去买书。那花很香,说能提炼天然香精,一斤花瓣儿能卖到二角钱。我用一篮篮的花瓣儿,换回一本本我喜爱的书。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也要写一本书。我喜欢大自然,喜欢田园诗,在我的构想里,我写的书该是这样的一本——鲜灵灵地招人喜爱。从你身上我得到了灵感,于是我就有了这书的初稿。我永远也忘不了,是你帮我成就了这本书。 ”
黄花读过田清秀的书稿,能够印证他的话。在书中很多情节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字里行间渗透着他对自己的爱,想到如今他俩终于能幸福地走到一起了,多不容易呀,她鼻子有些发酸,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啊,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在支持,她愿意当这样的女人,愿意当他的最忠实读者,一生与他相伴,希望他能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功。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回身从自己的拎包里先是掏出一本古装本的曹雪芹的《石头记》说:“你跟我说过就想买到这本书。我去北京就到大书店打听,说就香山曹雪芹故居那儿有卖的,我就跑去给你买了一本。”然后又掏出一个熟透了的金黄柿子,用洁白的毛巾揩净,双手捧给田清秀,说:“这个柿子是我从曹雪芹故居树上摘的,特意给你留的,你吃了,或许会借上大师的灵气,小说会写得更出色。”田清秀两眼湿润了,他郑重地接过柿子,放在手里珍惜地看了一会儿,揣在兜里,然后紧紧地抱住黄花,贴着她那可爱的脸颊相拥良久,松开时才发现双方都已泪流满面。
将近中午的太阳暖融融地在头顶上照耀着,庄燕叫上田清秀和黄花,说:“咱们要边施工,边规划,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他们仨爬到了跌水崖的高坡上。放眼望去,那奔流不息的蓝河像蓝色的飘带从跌水崖到枫林渡甩了一个大弯儿。转弯处平阔的河滩就是他们造田的工地,推土机、铲车、一辆辆翻斗汽车依然忙碌着。想到那里不久将来就是千亩良田,还有农场发展的美好前景时,他们怎能不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呢!
田清秀刚刚了却一桩少年的愿望,如今又让他宏图大展。想到这些年来,自己苦苦追求,历尽坎坷,老老实实地做事,清清白白地做人,能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啊。他被枫林渡那满山满坡火红的枫叶吸引住了,重新燃起了一种激情,蕴藏在心中的人和事就像电光燧火般的一下子被照亮了。他突发了一个新的创作灵感,激动万分,忍不住对身边亲爱的黄花说:“多好啊,这才是生活!黄花,我第二部小说又有眉目了。”
黄花张大眼睛惊讶地问:“你现在就打算写吗?”
田清秀坚定地说:“不,等农场走上了正轨,发展了,我一定要写,我好想为祖国的文学事业尽点力。”
黄花意味深长地说:“人哪!心有多大,往往舞台就会有多大。其实,你蓝河谷里的故事还远没有写完呢。”
(《梦绕蓝河谷》,王荣大著,作家出版社 2013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