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 英 本名黄怒波, 1956年6月生于甘肃兰州,自幼在宁夏长大,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副所长、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登山协会特邀副主席。1976年开始诗歌写作,出版诗集《不要再爱我》《拒绝忧郁》《落英集》《都市流浪集》《空杯与空桌》《小兔子》《第九夜》和小说《蓝太阳》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韩、蒙古、土耳其等语种。
山上的故事
山上下雪了
山上的雪很大
我们只好在帐篷里听故事
听旺加队长讲述关于山难的故事
一
二〇〇三年的九月
一个国际女子登山队扎营在六千九百米
听说她们个个美如仙女
征服了天下登山的男人们的心
当然 也征服了许多八千米以上的高峰
那天
她们就扎营在六千九百米
不幸扎营在一个山神所厌恶的坡度
深夜一场巨大的雪崩将她们全部埋藏
也许是山神将她们收为己有
也许是乌鸦妃子因嫉妒所致
她们的夏尔巴协作前去打探
又一场雪崩没有把他放过
她们从此长眠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美女们的容颜从此不会改变
她们永远美丽带着美丽的梦幻
那天
只剩下厨师在大本营做好了早饭
我猜想有咖啡有鸡蛋还有奶酪
自然 六副刀叉整齐地摆在餐桌前
自然 还有六十只乌鸦窃笑等待美餐
明天 我将要去六千九百米适应性训练
明天 我将为她们带上咖啡奶酪和鸡蛋
二
旺加队长吃完了他的糌粑
又低沉着描述了一个关于乌鸦和眼睛的悲惨故事
那是不久前的一次登顶之后
他们下撤在七千九百米的时候
在一个冰坡的背阴处发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已经僵硬的西方男人
旺加队长为他套好了睡袋
旺加队长为他安排好一个舒适的睡姿
于是 这个男人仰望着蓝天长眠
这个男人无忧无虑地背靠着冰山
又过了不久 可能是两三年
旺加队长又回到了卓奥友大山
登顶后他去看望他不知名的朋友
当然 他的朋友依旧向着蓝天长眠
但是 乌鸦们偷吃了他的舌头、嘴唇和双眼
以至于他不能诉说他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
旺加队长又深深地把他埋在了雪里
那洁白的冰雪就将他与二十一世纪隔绝
我想 我应该带上我的苹果MP4去向他问安
让他听听我在顶峰朗诵过的卓奥友颂诗篇
我会放下一听红牛以解他的思念之渴
我会敬礼说他是最具魅力的男人和山友
三
旺加队长长久地沉默后又喝了他的统一牌咖啡
接着讲述了一个极其缠绵而又悲惨的爱情故事
那是一个他不愿讲清日子的登山季节
一个美丽温柔的日本女孩要求协作登山
高山反应和体力透支让她痛苦不堪
旺加队长请求她考虑下撤以保安全
女孩泪花奔涌向大山深深鞠躬
女孩手捧着一张令人难忘的照片
那是她的父亲含笑凝望
旁边是她的恋人英气逼人
他们就共同埋葬在这一片冰原
登顶下撤后滑坠下深渊
从此 深渊像女孩的心年年冰冷
深渊像安静的床年年把女孩召唤
清晨 旺加队长发现她走向深渊
橘黄色的背影还有长长的发辫
还听见她一声声将父亲和恋人呼唤
太阳被她召唤得金光烂漫
雪莲被她召唤得晶莹伤感
一滴滴露水像眼泪洒遍了万丈冰原
阳光为她开路她飞下了深渊
刹那间深渊烈火熊燃
她的父亲张开了慈祥的怀抱
她的恋人失声痛哭跪接他的心肝
我想 美丽的女孩从此幸福无边
我想 我们对活着或者死去是不是理解得过于简单
我想 我应该去深渊边大声祝福
我想 我再不应在二十一世纪低俗贪婪
四
旺加队长的故事让我泪流满面
他叹了口气又把故事讲完
卓奥友山峰有许多冰川裂缝
就像人世间的阴险时刻把人暗算
一对日本恋人随队前来登山
高山缺氧让幸福的女孩力竭
刚强的爱人请求她在营地休整等待
他会将她的祝福带上高山顶端
她等待在七千两百米的二号营地帐篷里边
她等待着爱人冲顶归来相拥下山
太阳笑起来了
山风暖起来了
她的爱人第二天上午在归途上显露出身影来了
女孩的心像雪莲花淡粉色烂漫娇艳
她扑向她的爱人忘记了危险
她就在她的爱人面前坠入了冰川
在冰川的深处她还不停地呼唤
她说爱人啊我永远是你心中的雪莲
她的红色羽绒衣像爱情火焰
三天三夜后再听不见她的呼喊
三天三夜后她依然点亮着她的爱情火焰
队员们紧紧拉住痛苦的男孩三天三夜
痛苦的男孩又痛苦地呼唤了三天三夜
直到今天
人们还能张望到冰川底部的火焰
山风吹来便能听见美丽凄婉的日本民谣
人们啊 这可是真实的故事让你动颜
它让我们爱人们爱大山
五
“我再讲一个美国的帅哥的遭遇吧”
旺加队长端着甜茶久久不忍开口
那个美国小伙又高又帅礼貌和善
他善于从顶峰滑雪下降万分惊险
一连三年他都像山中的雄鹰
一连三年他都挑战不同的路线
山上的鹰儿已熟悉他的身影
他们共同嬉戏雪花飞溅
山上的乌鸦已惧怕他的行踪
它们敬畏他不亚于敬畏山神
他踏上滑雪板时像山上的王子
他飘逸着金发像世界的天神
他从人类的顶空飞翔而下
你会忘记人类的丑恶和低俗的世情
最后 一次突变的山风让他改变了路线
他飞下了不可能复生的山峰
旺加队长看见千万只山鹰向山峰下扑去
漫山遍野都是山鹰们的哀鸣
乌鸦们哭泣着四处传告噩讯
山友们摘下氧气面罩向英雄致敬
至今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姓名
但都期盼着他能再次飞翔在山顶
旺加队长说常常有一只雄鹰向他鸣叫
常常有一只孤狼在冰川中长嚎
山友们有时会将星条旗展放在山峰
星条旗会乘风而起飞翔在山谷之中
雄鹰就在旗帜上空盘旋
孤狼就会在冰川中跟随旗帜飞奔
我说 那肯定是帅哥想念家乡和亲人
塔肯纳的鲸骨
一位印第安长者卖给我一块鲸骨
就像珍藏灵魂或者魂魄的那种器皿
印第安长者收下我的美元喃喃自语
我看见我飞进了器皿之中
印第安长者大声说这是两千年前的手工
他们的祖先杀死一头巨鲸
巨鲸吞没了他们三百族人
他们天天对着脑骨做成的器皿愤恨
他们预言两千年后将被人收买
他们可以从此忘记苦恼和仇恨
于是 我看见我在器皿中挣扎
因为三百个鬼魂诉说三百种悲痛
但是巨鲸用巨大的脑骨紧扣着我和他们
我想 也许这就是今天的宇宙和世界的象征
好吧 我要带着我和三百个灵魂回到北京
南极的平安夜
今天是南极的平安夜
晚饭后大家一起吃糕点
以各自的语言唱着圣诞歌
凯还挂起准备好的粉笔画
他给我们每人一张明信片
在南极这可是史无前例
我看见雪原上的星星在闪
它们以千万颗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这里的平安夜光辉灿烂
碧蓝的天空和白净的雪原各分一半
我们的帐篷像圣诞鞋子般红艳
我想上帝一定能在天上看见
他会惊叹我们让他的极地如此温暖
平安夜 这极地雪原像一个巨大的银色托盘
把我们端在了上帝的面前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下山了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下山了
他必须行走七天到卢克兰
我的旧氧气瓶和煤气罐都在他的背上
我要的是废品他要的是美元
在北京我可以展示我的珍奇收藏
在加德满都他可以把美元交给父母
这可是一个世界上的两种态度
收藏一个旧物与收藏一个世界谁可以决定?
我知道他必须走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可是我还知道他必须走回来重头再走
迷路时他会向天上的乌鸦询问
口渴时他会像牦牛饮尽冰河的水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下山了
从此 我的收藏又多了一些物品
在一个世界的都市我炫耀我的富有时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正在山路上行走
雪景与死亡
在霞光万丈的顶峰上一个美国青年得了雪盲
太阳温暖着他 然而他知道他已接近死亡
他想念他的祖国 但他已无法辨清方向
他向着地狱下降 因为氧气即将耗光
他努力地伸出脚 一步步想回到人间
他爱亲人 爱生活 他才刚刚二十五岁
山鹰仰望他 哀鸣响彻了山谷
雪花飘起来 渐渐厚积在他的身上
他无法看清世界了 所以每一步都摔倒在坚石上
他慢慢地坐下来 在八千六百米的高度倾听风声
其实 他已经听不见亲人的呼唤与山友的鼓励
他在快速地僵硬变成山的一种石头
在阳光划过时 他摘下手套向世界挥挥手
之后 他艰难而又坚定地从路绳上摘下了安全锁
他向着悬崖缓慢地飞出或是倒下去像一朵红色的花苞
一开放就消失在阴沉而又厚重的雪雾之中
氧气罩坏在八千米时
爬过第二台阶时我以为跨过了天堂的门槛
然而我呼吸艰难像到了地狱的边缘
一切都模糊时我感到了无限的黑暗
我想到“坏了,这一次我可能下不去了”时我只想睡一会儿
其实 还来得及看看星星在远方一闪一闪地眨
也看得清顶峰在面前像威严的爹盯着我看
一切都慢下来我的人生无法快速地回闪
无所谓痛苦无所谓恐惧也无所谓呼喊
山风在吹 然而我知道那只是死亡的气息
第三台阶高悬我知道那只是一道鬼门关
坐下来等待死亡时我想起了绿色的俄罗斯面罩
它简陋 粗糙 忠诚地待在我的背包里
在来得及换上它时我心中流着泪涌动着救命的呼唤
它送来清新的氧气让我从游梦中惊醒回到人间
五十秒我以一个死亡者的身份获得新生
我看见星星亮起来每一颗都湿红了眼
谢谢死亡 也谢谢星星
在八千八百四十四米我因此多看了世界几遍
上帝的孩子
今天 我照看一个上帝的孩子
它其实只是一只受伤的野兔
它在草丛中静静躺下来
毛发抖动 双眼半闭
阳光照耀时它有些伤感
它用舌头舔着枯藤
它把前爪伸进泥土
就像一棵树生长的程序
森林与荒原静下来了
野兔努力向远方眺望
此刻它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静候上帝的最后祝福
或者说它实际是一个慈祥的老者
对于死亡没有任何怨言
我举起一个破碎的镜子
为它照亮走进黑暗的路
穿过世界回家
我静静地走在一片树林里想听见什么
叶子们都摇动着像要飞离的小鸟
太阳或是月亮照耀得温情而柔软
穿透了枝叶让我沐浴在光线中
一切都是静静的 包括我的心灵
我静静地走 穿过世界回家
小蜗牛呢 也在慢慢爬
但我并不因此想走得比它快
在我分不清叶子滴着露水还是泪水时
我只想静静地走在我的岁月中
我喜欢一切也害怕一切
我因此常常像小蜗牛缩在壳里一动不动
我只等一声蝉鸣或者一缕鸽哨
那时我就展开双臂接受任何扑进我的怀抱的人或东西
比如说 一位仙女或一头小鹿
与世界的距离
夜晚 我坐在海边思考与这个世界距离的问题
因此 我强迫自己观察星星映照在海面到底能漂多远
在星星变成鱼群从远处蜂涌而回后我不知所措
其实 我宁愿让星星变成小菊花种满海洋
什么都在议论唱歌或者吟诵但我就是听不见
看来 在黑暗中我真的是一个盲者
幸好海浪一点一点地让我感到了凉意
张开口 让海风从我的身体穿越
回想起在沙漠里走在山路上爬我几乎扑进海
我需要任何人像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空贝壳在海岸边像枯叶被海水翻来翻去
它们是海的星星但却不再发光
搁浅的鱼儿跳跃但此刻没有海鸥来啄食
但有一行脚印一直走入了海的深处
我以星星排列的方式为它做好了归途的标记
之后 海面上长出了一株株银灰色的水仙花
(摘自《骆英诗选》,作家出版社 2013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