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1年寒冷冬季的一个暖阳天,我兴冲冲而又略带忐忑地来到北京恭王府,在“九十九间半”长栋后楼里参加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研究生报考复试。尽管长久失修和乏人维护,一根根巨大红漆柱的表皮都开裂脱落得斑驳,一扇扇精致透镂雕花的门窗也被积尘雍塞,渗透鼻息里的是细微粉尘和微带甜软的霉味儿,但整幢建筑横跨立耸的气势和抱厦挑檐的威严,仍然使这座保留了历史面貌的长楼具备了撼人心魄的力量。就在这略含不安的氛围里,我见到了和我一样脸上凝固着震惊与讶然的周巩平,我以后要相守三年的同学。这是一个笃笃实实的汉子,中等身材,五官轮廓分明,给人的感觉本分而憨厚,他自己不说,你根本无法联想到他竟然是上海人。我们握手问好,互致微笑,彼此都感到好像有了依靠。我于是镇静下来,和他以及另外三位一同报考张庚老师戏曲文献专业的李复波、姜智、魏奕祉一起,依次进入复试检验。我们通过了,也就是说,被这王府征象的研究学府接纳了。于是,在那举国向学的日子里,我们一同跨进了问学戏曲的门槛。
三年厮守一瞬即逝,我们的友谊也留在了白天王府里教室和图书馆的沉浸、晚上京都剧场里的愉悦与狂欢、什刹海的夏季野泳和冬季溜冰、柳荫街的清晨跑步和晚间散步。巩平选择了晚明苏州戏曲家张大复作为论文对象,从此显露了他善于在文献、版本和本事考订间筚路蓝缕的长项,并开始进入众多古代谱系与谱牒中游弋。毕业后,他在上海艺术研究所一待终生,目标始终是古代戏曲文献,终至在《江南曲学世家研究》这本著作里,显示了治学功力的老到与沉雄。
明清之际百余年间,中国文化出现奇特的“江南现象”。由于诗文书画雕造园林各个领域里众多杰出人物的涌现并引领时代风潮,“江南文化”成为当时中国的耀目标志,而“江南曲学”是其中辉煌的一支。时值传奇创作的盛期,传奇演出的载体就是江南流行的南曲声腔,昆山腔、弋阳腔之类,江南得地利之便多有士子才人参与其中,故而天下传奇多出江南,连带江南的曲评曲论、曲词曲谱之学,以及豢优排演之风也一时风靡。传奇创作与曲律研琢的盛行,便孕育出了当地众多的曲学世家。正如巩平书中所观察到的,江南一带集中出现了一批世代相承而参与传奇创作、招募戏班、培育演员、度曲品曲、审曲论曲以至从事审定音律、编纂曲谱工作的文化世家,其中最著者如吴江沈氏一门——沈璟、沈自晋叔侄二人都是远近闻名的曲学大师,它如叶氏、顾氏、王氏、卜氏家族尽皆如此。其影响遍及天下,其活动直接影响了中国戏曲史的进程。
世家现象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大特征。历来旧家大族势盛则掌控一方政治经济,如晋时王谢、唐时王郑卢崔李是;势弱亦操控一时一域之文化,其例证不胜枚举,其中曲学世家的承传也成为显目的文化现象。就像自古以来五匠八作绝艺传子不传婿、历代戏曲技艺皆为世袭一样,一门特殊的艺术总是在家族之内流传。曲学同其途,于是曲学也家传。
今天学界对于江南曲学世家的研究开展远远不够,单篇论文之外,尚未见到专门以之为题进行深入探讨的,这大约与研究需要戏曲史与家族谱牒史双重知识基础有关。而巩平戏曲文献研究生的学历与长期从事戏曲史稽考的经历使之恰恰具备了这一前提,他孜孜矻矻做学问的天性则成为素质基础。课题展开遵循了他的主观构设:“尽量避免沿袭以往戏曲史研究反复使用的资料,跳出圈子,在谱牒文献中开掘材料,大量地运用家谱、族谱、宗谱、世谱等文献。”他因而在众多图书馆里查阅了几百种家谱,获得众多的发现与新见。由于研究建立在迄今为止未被戏曲史艺术史所充分利用的丰富谱牒文献的基础之上,它为人们提供的都是崭新的令人信服的事实与结论,有些则弥补了史志记载所缺,解了戏曲史悬案,填补了艺术家生平研究的空白。
巩平的研究方法尤值称道:先广泛搜集江南戏曲家族的文献记载,以此为线索,查阅有关谱牒文献,谱牒不足者再核以方志、郡邑文献和诗文等,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一个姻戚关系到另一个姻戚关系、一个家族到另一个家族,就这样顺藤摸瓜地从点到片再到面地逐渐展开,最终形成整体的认识。这种聚沙成塔的做法需要长久坐冷板凳和持之以恒的耐心与细心,当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了。而他学术态度的有一说一,无则阙如,决不在脱离材料证据的情况下随意发表观点,他人多论处从简,他人未及处详言,使得他的研究结论扎实而可靠。
我要说,这是一部在戏曲史进程中辟径开道、攀爬寻路的创新之作,是作者从大量原始材料的积累到筛选到精抽而最终形成的学术成果,我为之感叹的是它耗去了作者多少时光岁月,徒令英雄坐老!然而,这难道不是学者的命定?
由之,我为巩平喝彩而不是唏嘘。(廖 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