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趣,最近受赠王巨才《退忧室散记》精装一册并“附赠”其《退忧室散集》清样半卷。如此不拘一格,实令笔者对中国作协这位老领导满心欢喜之余,不能不想到陶氏那篇《归去来兮辞》似曾有言:“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又,所谓“归去来”,史有定解:“于官曰归去,于家曰归来,故曰归去来。”(毛庆藩《古文学余》)我以为此解于王巨才的既往与现状,似尚妥切,只是他之“于家”绝非寻常人家,而是“大地”之谓也。且仅以半卷《退忧室散集》细观之,我以为王巨才实可谓“归去来兮的大地歌者”。
还是来说“于官”。“王巨才,陕西子长人。1942年生。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创作员、报社记者、编辑,后长期从事文化宣传和党政领导工作。曾任中共延安地委副书记、延安行政公署专员,中共陕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书记处书记。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后转入文艺理论批评,著有《退忧室散稿》《退忧室散记》等。近些年时有散文作品见诸报刊,并多次入选全国性年度排行榜和作品集。系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科教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此系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之《退忧室散集》的“作者简介”全文,其中“于官”之引人注目,恰如一个巨大的问号,使人对王巨才“于家”后究有何为充满了好奇与探究之心。
《退忧室散记》曾是一个答案。
《退忧室散集》更是一个最新的答案。
且看《散集》中那些写在祖国大地上一个又一个的醒目标题吧:坝上的云、孝子峰随想、扬州思维、常熟的往圣今贤、品读番禺、半岛的律动、灵渠踏访、鲅鱼圈风致……
有好标题自然会有好文章,且看在王巨才笔下,今日之祖国,究竟是怎样一番锦绣大地、动人风光:
“到坝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惊心动魄的云。……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蓝天,要说,也是儿时躺在家乡的杜梨树下歇晌的时候,但那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这样的天空是能够让人陶醉的,感动得掉泪的。……”《坝上的云》不仅是自然美的极致,而且饱蕴返璞归真的人生之美。当王巨才身处塞罕坝的林场展览馆时,“我真是被他们崇高的精神品格深深感动了,眼眶止不住噙满泪水”。这时候,我们不能不像王巨才一样“想到了‘高山仰止’这个词……”这也许就是他这篇散文所独具的一种魅力吧。
“因为文章,喜欢上了莲花。这几年南来北往……印象最深的,还数石城的莲花。……我插话问,一个人一天能剥多少莲子?答说六斤左右,每斤少说也有三百颗莲子。又问,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答说六亩地,两万来块钱是有的。”接下来,王巨才用一支灵动的笔详叙了这对采莲老夫妇相互调侃、嗔怪、体贴、快慰之种种,酣畅淋漓,群“情”毕至,实为“百花”中独异的一幅《遍地莲花》图!
“飞机进入临沂上空,心头止不住一阵猛跳。其实我只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这种归心似箭般的激荡,说不清从何而来。是小说《红日》?是舞剧《沂蒙颂》?是影片《沂蒙六姐妹》?还是与生俱来的老区情结,挥之不去的红色记忆?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却是千真万确,连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是《沂蒙行》的开头部分,谁读了能会“觉得奇怪”呢?因为古希腊的文学大家索福克勒斯早就说过:“凡是出自内心的,也一定能够进入内心。”
在扬州造访时,王巨才从秋山最高处的拂云寺漫步而下,其间曾“误入迷宫”,结果却是“如电光石火,令我茅塞顿开”——那是导游“几句不经意的点拨”:“其实完全不需这样辛苦。忘记教您一个口诀,叫‘明处不通暗处通,大处不通小处通,直处不通曲处通,高处不通低处通……’”王巨才于此小导游的“点拨”竟至“仔细想去,又觉意蕴无穷”,终于写出一篇《扬州思维》的通达文章。他说,“扬州人是精明聪慧的,又是圆通务实的”,“扬州没有大拆大建”,“扬州人就是如此‘不一样’”。好一个“扬州思维”!的确令人“茅塞顿开”!
“灵渠,位于湘桂交界的兴安县,距桂林只57公里,但人们往往与它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但“归去来兮的大地歌者”王巨才则不然,他在《灵渠踏访》中曲径通幽,不仅通过“司机小唐”之口告诉我们“别看兴安是个小城,却曾经两次改写过中国历史”,而且为之自豪地告知我们“灵渠……与郑国渠、都江堰并称古代三大著名水力工程”,曾“被郭沫若先生誉为‘足与长城南北相呼应’的‘世界奇观’”。至于今日的灵渠、今日的兴安,王巨才在此文之末进一步告知:“此次兴安采风,印象颇佳。得益灵渠滋养,兴安……全县38万人,银行存款余额达70多亿……”噫吁嘻,这无异于古老灵渠的一曲青春之歌!
综上,无论是位于阴山山脉和大兴安岭余脉交界之塞罕坝上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云”(那里林场工人的奉献精神令人“高山仰止”);也无论是“静心细品”“号称中国白莲之乡”石城“那种情景,那种气象”的“遍地莲花”(那里的一对采莲老夫妇曾经相互打趣,喜态毕现);抑或是拂云寺下小导游令人茅塞顿开的“扬州思维”(那里“没有大拆大建”,古老的园林一如往昔);或者是在“灵渠踏访”时,“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注重教养的地方,古风犹存,暖意融融”(那里曾有位千余年前的地师级干部,不但注重修渠护渠,而且功成不居,真乃“谦谦君子也”)……这些均是王巨才近几年在祖国大地上的不倦行走中所采撷的一朵又一朵新鲜之花、祥瑞之花。这些美丽的花朵都是会歌唱的,我们因之称不辞辛劳的、可尊敬的王巨才为“归去来兮的大地歌者”。
但前面所言“于家”系“大地”之谓,其实并不排除故乡及其小家亦是“大地”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所谓天下国家,本同一体,没有小家,哪有大地?
在《退忧室散集》中,王巨才用心最重、下笔最多的,自然还是他对自己故乡和亲人们的由衷之爱。而且这种“归去来兮”之爱,尤显厚重,更其深刻。从篇目讲,“散集”中不仅有《老家的年味》《回陕北》《回望延安》《唱吧,二妮》《父老乡亲》《沉重的负债——我的两个母亲》等恰如一丛,实令人有登“华山”而“一览众山小”之感;而且于这些篇什之外,王巨才也曾由衷地引领我们“他乡遇故知”,例如在《常熟的往圣先贤》一文中,当他得知常熟可看的景点“当属虞山和尚湖”时,“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地方,又都与我的老家陕西有着颇为密切的关联。关山万里,时空遥隔,想来让人匪夷所思,却又油然生发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激动”。特别是身在“姜太公也曾垂钓过的尚湖”时 ,王巨才竟至“对我这位三千年前的乡贤选择如此清幽的所在避世独居心生追慕”了。此种真情流露,不过是人之常情一种,却因其打上了一枚“乡贤”古印而独异他文,不由得令人有一种超现实的厚重之感。是的,凡有故乡怀抱在心的人,都是祖国大地上的厚重之人。
在《退忧室散集》中,王巨才那些念故乡、爱故乡的深情叙说都是厚重之文。例如关于《老家的年味》,他情有独钟又别出心裁地喻之为“是在阅读一篇活色生香引人入胜的精彩之作”;在“中国的科威特”,他不禁“想起我在延安工作时乡亲们生活的困难情状……听了我的自责,南主任宽慰说……那时哪有这样的条件啊。对他的理解,我深表感谢……在陕北的这些日子,我正是在这种欢欣的观感和深长的思绪中度过的。”这正是:一曲《回陕北》,欢欣竟无前。胸怀有红色,大道更妍妍。还有一篇《沉重的负债——我的两个母亲》,是王巨才怀恋自己生母与养母的泣血之作,其题材之独家、情状之委曲、描摹之真挚、情感之纯粹,以及事过境迁的淡定和与生俱来的质朴等等,均令人读之而动容,掩卷犹太息。这是怎样的一种人间至情至爱啊:“孩子们常问我,姥姨和奶奶,你究竟看着谁亲,这让我每次都窘迫语塞。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知道,这两位境遇不同、性情各异的女性,几十年来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为生我养我、拊我畜我、顾我复我竟日操劳,夙夜忧叹,付出了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流不完的泪水,以至每一想起,都让我感到一种永远无法偿还的精神欠债,一种永远报答不完的情感重荷。如果说,这样的歉疚感每个人都有,那么我自己则因为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猜度、怨望而更觉加倍的深刻,加倍的沉重。我有时感叹,我这个人真是罪孽深重得很……”
王巨才不仅是如此性情中人、厚重之人,而且是一位颇有情怀、颇有定力的共和国官人与士人。这从他“归去来兮”一以贯之的“退忧”三书即可窥豹一般。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巨才用他的身体力行说,此“君”如“家”,实为“大地”之谓也。“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范仲淹问。
“归去来兮不足忧,歌咏大地实堪喜。”
我以为,这就是王巨才对范仲淹的最新回答。
(《退忧室散集》,王巨才著,作家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
(李林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