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闻一多致臧克家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2日08:10 张元珂

  闻一多和臧克家既是师生关系,又是朋友关系,其亲密程度自不必说。《闻一多全集》(共12卷,湖北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2卷收有闻一多写给臧克家的三封信,写作时间分别是1943年11月25日、1944年9月11日、1944年10月12日。

  在第一封信中,闻一多表达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1)向臧克家表明没有及时复信的原因:“如果再不给你回信,那简直是铁石心肠了。但没有回信,一半固然是懒,一半也还有别的理由。”(2)表达对臧克家言论的不满。臧克家曾经诅咒过那些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的人,对此,闻一多进行了反驳,并做出了解释。闻一多针对臧克家的指责——“《死水》的作者只长于技巧”——也深表不满,他说:“说郭沫若有火,而不说我有火,不说戴望舒、卞之琳是技巧专家而说我是,这样的颠倒黑白,人们说,你也说,那就让你们说去,我插什么嘴呢?我是不急急求知于人的,你也知道。你原来也是那些人中之一,所以我也不要求知于你,所以我就不回信了。今天总算你那《流泪的白蜡》感动了我,让我唠叨了这一顿,你究竟明白了没有,我还不敢担保。克家,不要浮嚣,细细的想去吧!”显然,闻一多期望臧克家要深入了解原委,既不要“颠倒黑白,人家说,你也说”,也“不要浮嚣,要细细的想”。(3)诉说自己的学术理想、研究心得和文化心态。(4)表达要编辑一本新诗选的愿望,并向臧克家约稿。“关于《新诗选》部分,希望你能帮我搜集点材料,首先你自己自《烙印》以来的集子能否寄一份给我?若有必要,我用完后,还可以寄还给你。”

  在第二封信中,闻一多向臧克家说明了自己的近况,澄清了自己被校方解聘的谣言,并说:“此身别无长处,既然有一颗心,有一张嘴,讲话定讲个痛快,但也不希望朋友对我过事渲染。我并不怕闯祸,但出风头的观念我却痛恨!”

  在第三封信中,闻一多回绝臧克家来西南联大教书的请求,并阐明理由。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鲁迅给瞿秋白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臧克家和闻一多之间的友谊。在这三封信中,作为长者、师者的闻一多向自己的学生、挚友臧克家推心置腹地诉说了自己的心声,其情切切,其意绵绵。更为重要的是,这两三封信的内容对于研究闻一多在最后几年内的精神状态、文化人格和文艺思想,对于进一步认知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群体的心理样态,都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贵资料。既有助于验证、修补一些文学史的结论,也将有助于纠正廓清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闻一多认同“何妨一下楼主人”的称呼吗?

  1938年5月4日,长沙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合大学,其文学院设在蒙自,闻一多在此授课,住教员宿舍,专注学术研究,因为常常不下楼,被同事们称为“何妨一下楼主人”。在知情者心中,这是对闻一多学术敬业精神的礼赞,在旁观者看来,这是对其故纸堆生活方式的反讽。显然,闻一多对臧克家的指责深表不满,觉得臧克家不了解自己十多年来所从事的学术研究的真正目的。当这种很宏伟的愿望被身边人曲解成“故纸堆里讨生活”、做与世无用的学问时候,他自然是很委屈的。因此,他在信中着重强调了自己从事古代文化研究的深层原因——“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冤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鱼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这是我要抗辩的第一点。”并且他也说明了从事学术研究的愿景——“我的历史课题甚至伸到历史以前,所以我研究了神话,我的文化课题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会为对象的文化人类学。”可见,“何妨一下楼主人”所做的都是一些事关国家与民族的大学问,不是雕虫小技,也不是故纸堆的旧风景。实际上,他的学术研究的真正目的是通过对历史文化的研究,知悉民族的过去,以服务于今天的文化建设。他对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研究,特别是对神话、《诗经》、庄子、周易、楚辞、唐诗和古代文学史分期的研究,再加上他在新诗理论、话剧、美术、篆刻、古文字、考据等方面的贡献,都足够证明他的学术研究的目的已不仅仅是着眼于一己的喜好,而是超越了个人与时代的、着眼于中华文化整体建设之需要的宏伟目的。只要看看他对远古神话研究的成果,特别是他那未竟的有关四千年文学史写作大纲的内容,大概明白,这样的成绩或理想只有像郭沫若、臧克家那样的“球型天才”方才做得出。《闻一多全集》第12卷收有《四千年文学大势鸟瞰》一文,足见其学术之宏愿,只可惜,这部愿景中的著作——即闻一多在信中所说的“……我敢于开方了。方单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随着他在1946年的喋血而中途夭折,实在让人遗憾备至。

  学者身份是对闻一多的核心界定吗?

  通常,我们认为闻一多有三个身份——诗人、学者和民主战士,但在我看来,学者身份是据为中心地位的界定。从1931年创作出长诗《奇迹》后,他就基本停止了新诗的创作,全力转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一直到1946年去世,还尚有一大批课题没来得及做。总共12卷本的《闻一多全集》有9卷是对学术研究成果的汇集。《楚辞校补》《管子集校》《神话与诗》《古典新义》《唐诗杂论》等是其最富有代表性、对学术界产生极大影响的专著。他在文献学、文字学、新诗理论上的才华、创新能力及所取得的成就,都远超新诗创作。郭沫若曾经在《〈闻一多全集〉序》(《闻一多全集》,开明书店1948年版)一文中说:“这样一位富有生命力的天才,我隐隐感觉着,可惜是用在文字学或文献学这方面来了,假如用在自然科学或技术科学方面,不会成为更有益于人类的牛顿或爱迪生吗?”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指出闻一多早年对庄子的崇拜、对屈原的研究和“《死水》中所表现的思想有一脉相通之处”。这也似乎说明,闻一多早在从事新诗写作的1920年代就已经在学术研究和新诗创作之间建立起了良好的互动关系,并且流露出了向中国古代文化、古代文学研究领域转向的痕迹。

  “民主战士”这一身份的界定是在其逝世后的当年,以《新华日报》《解放日报》《学生报》《人民英烈》(图书)等媒体为中心,在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伟人言论的深度影响下,在广大民众对国民党及其主导下的政府极其不满的情况下,才被迅速界定并广为接受的。那么,作为知识分子(学者)身份的闻一多何以从事政治运动了呢?其实,这种转向也是他十几年来学术研究的结果使然,也即他在信中所说:“近年来,我在联大的圈子里声音喊得很大,慢慢我要向圈子外喊去,因为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方单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愿景中的书写“一部文学史,或一首诗(史的诗)”的理想,到了1946年转成了实实在在的争取民主的政治运动了。

  学术研究成果为他的新诗创作提供了强大的创新动力和理论支撑。不必说《诗经》、庄子、屈原及楚辞研究为他的新诗创作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艺术资源,只要通读《唐诗杂论》中的那些考据式的、思辨性的学术论文,我们就可以清晰地触摸到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他对宫体诗及其韵律体系的详细梳理与考证,对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岑参、李白、杜甫、孟浩然、贾岛等代表诗人的全面深入研究,直接启动了1920年代“新格律诗”理论探索与实践的步伐。当诗人们都在隔绝传统、效仿欧美进行“新诗革命”的时候,闻一多将唐诗的韵律体系和家国情怀,引入到现代中国的文化血脉里,再次复活了它们的生命,推动了汉语新诗的发展。不妨说,闻一多是从浩繁的古代文化中,找到了嫁接古今的诗歌路径。

  他的学术研究的根本目的是“古为今用”,而且是“化用”、“活用”,而非信中所说的故纸堆里的“死用”,比如对杜甫的研究。杜甫的文化人格及律诗创作对闻一多的影响至深至巨。他与“致君尧舜上”的杜甫不仅在爱国思想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在诗歌艺术探索上也有心灵的相通性。我觉得,他的新格律诗理论的直接来源就是借鉴自杜甫的律诗,因为唐代诗歌成熟的标志就是律诗,而杜甫的创作又是律诗走向高峰的标志。对比杜甫的《登高》和闻一多的《死水》,这种继承是非常明显的。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死水(第一节)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前者被前人赞为“杜集七言诗第一”(杨伦《杜诗镜铨》)或“旷代之作”(胡应麟《诗薮》),可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胡应麟《诗薮》)。后者被认为是第一次在音节上最满意试验的作品。两者在诗歌形式上具有一致性,真正体现了“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主张。因此,我们要追根溯源的话,还要归结到唐诗韵律体系上来。不过,所不同的是,古典的韵律是固定的,闻一多的韵律是灵活的,多变的,形式多样的,因而也是富有生命的。

  《死水》的作者只长于技巧吗?

  《红烛》《死水》是闻一多的代表作。前者共103首诗歌,写于1923年以前,1923年9月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后者包括新诗28首,写于1925年至1928年的3年间,1928年1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真我集》共15首,未公开出版。另外,还有《集外集》27首,《译诗》32首。闻一多是继胡适倡导“白话新诗”之后,与李金发的“象征主义诗学”、郭沫若的“情绪诗学”(也称“内在律”)并列存在的、将中国新诗扎实向前推进一步的现代诗人。

  不过,也不断有人指出他的缺陷。邵冠华就认为:“闻一多的《死水》的长处是深刻和沉静,短处是太整体和太呆板。”(《现代文学评论》1卷2期,1931年5月10日)罗念生指出:“《死水》虽是没有词的气息,可是旧诗的味儿却带得很浓重。”(《文艺杂志》1卷2期,1931年7月)此后的批评也不断涌现,在此不再举例。在所有的批评中,臧克家所说的“《死水》的作者只长于技巧”一说,深深地刺伤了闻一多的心。他反驳道:“天呀,这冤从何处诉起!我真看不出我的技巧在哪里。假如我真有,我一定和你们一样,今天还在写诗。”可以看出,闻一多的语气是非常强烈的,他不承认自己是技巧派,他觉得这是颠倒黑白的。

  从1944年11月25日的这封信中,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以下两种认识:(1)闻一多并不认为他的这种探索就是纯形式的、纯技巧,相反,他仍然在寻找切合于自己诗性的技巧。不过,在形式和内容之间,他暂且还没有找到适合表达的形式,因此而陷入了苦闷。他说:“我只说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我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他觉得“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是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这说明他认为自己的诗歌写作一向重视内容表达的,而不是单纯技巧类的东西。(2)“《死水》的作者只长于技巧”这种认定肯定是不妥的。形式本身就是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三美”理论付之于新诗的实验,也必然从诗歌的节奏、韵律、平仄、行距等方面最先做起,但是,这并不就表明他就只是在单纯的技巧上做文章。它依然是以内容为基础的灵活变动的诗体形式。闻一多在他的论文《诗的格律》一文中,对此曾有详细说明,在此不再赘述。

  闻一多认同“新月派”或“新月诗派”吗?

  “新月派”、“新月诗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流派,闻一多被认为是该流派的代表诗人和文艺理论家。这样的文学史界定似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是,闻一多对此多有微词,不愿认同,有时甚至极为反感。我们可举两个例子加以证明。1932年6月16日,闻一多致饶孟侃信中说:“我们的罪名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没想到新月派之害人以至于如此!”1937年6月,臧克家去清华大学看望闻一多,劝他重新写作新诗,闻一多说:“还写什么诗,‘新月派’,‘新月派’,给你把帽子一戴,什么也就不值得一看了!”(臧克家:《海——一多先生回忆录》,见1947年《文艺复兴》第3卷第5期)可见,闻一多对“新月派”这顶帽子并没有好感,或者说不认同这样的命名。

  新月社成立于1923年,是一个非常松散的社交团体,类似于学人之间的聚餐会,因而,也就没有共同的宣言与组织。闻一多1922年7月赴美留学,1925年5月回国,所以,根本不存在参加新月派的成立大会的可能性。回国后,他应徐志摩的邀请,加入新月社,但也仅仅是形式上的,并不具有任何的约束力。只是因为他和梁实秋、徐志摩等人的私交深厚,来往甚密,常在他们编辑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久而久之,就被外界定为“新月派”中人了。实际上,闻一多的诗歌风格、主题思想都与他们有着巨大的区别。闻一多早期信奉“国家主义”,倡导“新格律诗”写作,1931年全面转向学术研究,其活动轨迹也与他们有着巨大的差别。因此,闻一多和新月派并不构成直接的隶属关系,他的一切活动都是自由的,他的文艺思想也不属于任何一派。

  从更严格意义讲,闻一多和“新月诗派”也无多大关联,因为真正意义上的“新月诗派”的成立应该是以1928年3月10日在上海创刊的《新月》杂志为标志的。1926年围绕《诗镌》形成了一个诗人团体,文学史通常将之纳入“新月诗派”的叙述范畴,然而,它与“新月诗派”并没有直接的承继关系。当时的参加人之一蹇先艾就说:“《诗镌》是几个爱好写诗的人发起的,根本没有成立什么诗社,与后来新月社在上海出版毫无关系,更不是一脉相承。”(骞蹇先艾:《晨报诗镌的始终》,载《新文学史料》,1973年第3期)1935年,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导言中将第一个10年的诗歌分为“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却独独没有“新月诗派”一说。要知道,“新月派”、“新月诗派”的提法在当时早就出现了。既然出现了,为什么不说闻一多是“新月诗派”的代表,而说他是“新格律诗派”诗人呢?因此,我们觉得,当下,很多文学史在叙述“新月诗派”发展过程时,显示了知识性的错误和述史逻辑上的混乱。

  臧克家为什么没有去成西南联大?

  臧克家一直怀有去西南联大教书的愿望,但是,这一愿望遭到了闻一多的回绝。他在回复臧克家的信中说:“本年联大未添一人,因米贴名额教育部有限制。此间人人吃不饱,你一死要来,何苦来。乐土是有的,但不在此间,你可曾想过?大学教授车载斗量,何足重你?你看远大点,勿再叨叨。”可见,闻一多不让臧克家来西南联大的理由至少有三个:一是联大的编制有限制,进人很难。二是战争期间,人人吃不饱,生计艰难。三是西南联大人才济济,臧克家资历尚浅,担心不受重用。但是,从“勿再叨叨”这一措词中,可以看出臧克家曾经多次向闻一多表达过去联大教书的愿望,此次遭到回绝,他肯定会感觉很不爽,也或许有点怨气。(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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