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与书法文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22日08:06 孙晓涛 李继凯

  尽管“文如其人”、“书如其人”的说法有些机械化、简单化,但在崇尚品德、气节的中国文化语境中,这样的价值判断取向却相当鲜明,并在古今中国书法史的书写及书法文化传播过程中,一再呈现出来,且在某种执著的坚持和正气的凝聚中业已形成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特色。而闻一多,因为其人品、诗品、书品俱佳或相得益彰,至今仍然广受国人的赞誉。

  “五四”以降,中国进入了一个艰难的社会转型期,文化形态、社会形态发生了重大变革,西学东渐,外国思潮涌进,自由的信念渐渐高涨。此时,许多文化先驱纷纷追求中西合璧,寻求文化磨合。可以说,闻一多就是在这一人文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大家。他在新诗创作、古代文学研究(特别是上古神话研究、古典诗词研究)与古典文化研究等方面成就卓越,丰富了我国的文化思想宝库,确立了他在现代文学史和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被称作“千古文章未尽才”的闻一多为民主而英勇奋斗,为追求真理而“拍案而起”、坚贞不屈的伟大精神,赢得了广大人民的敬仰和赞颂。作为杰出文人,闻一多多才多艺,“诗书画”修养全面,集诗人、作家、学者于一身。虽不以书法家自居,却精篆刻、写得一手好字,从他遗存的书法作品看,被称作书法家当之无愧。

  一

  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文化的结晶和瑰宝,它同我国的历史文化相伴而行,生生不息、延绵传承,不断创新和发展着。中国传统文化意识很重视文人雅士的多才兼得的人文追求,认为大文人是离不开诗、书、画、印的。受此文化传统及家庭的具体影响,闻一多自幼爱好古典诗词和美术,从小就对文学艺术有特别的爱好和天赋,他喜欢看戏、绘画,经常跟着大姑母学剪纸画图案,读书与写作之余,开始练习书法。闻一多对古文字也感兴趣,还学了篆刻。早年,闻一多在清华求学时,他的画比他的字更为有名,其画曾被送往国外参加美术展览。同时他坚持练书法,刻图章,常常为班级争得光彩。1917年6月,闻一多为《辛酉镜》“级友”栏编撰的个人小传中认为,自己“习书画,不拘于陈法,意之所至,笔辄随之不稍停云”。

  深谙中国文化传统的闻一多,艺术造诣深厚,对书法艺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对时人评论中国书法与绘画的“书画同源”观,闻一多认为二者“异源同流”。他在《字与画》一文中说:“一切文字,在最初都是象形的,换言之,都是绘画式的。反之,任何绘画都代表着一件事物,因此也便具有文字的作用。……字与画只是近亲而已。因为相近,所以两方面都喜欢互相拉拢,起初是字拉拢画,后来是画拉拢字。字拉拢画,使字走上艺术的路,而发展成我们这独特的艺术——书法。”学者龚鹏程在《文化符号学》中说:“书法本身乃是一种文字的艺术,作为文字的艺术,其线条固然能显示律动的美,可是文字的组合,也必显示为诗的美感。”作为诗人的闻一多,他深谙此中三昧。他在《春之首章》一诗中写道:“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还没赶上春的榆枝/印在鱼绣似的天上/像一页淡蓝的朵云笺/上面涂了些僧怀素的铁面银钩的草书”。“世间无物非草书”,可见闻一多对草书艺术的领悟与体悟。

  闻一多的书法,楷书、行书、隶书、篆书,四体皆精。其楷书深受魏碑和唐楷的影响,能写蝇头细字,小楷书。楷法严谨,因受其篆刻用刀影响,其线条刚劲有力,而成自家面目。朱自清在开明版《闻一多全集》编后记中写道:“闻先生的稿子却总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工楷,差不多一笔不苟,无论整篇整段,或一句两句。不说别的,看了先就悦目。他常说抄稿子同时也练了字,他的字有些进步,就靠了抄稿子。” 闻一多撰写文章时用楷书工整誊写,写信时却不喜欢写工稳的楷书,常用的是行书,且鼓励家人多写行书。他早年自书、自编的诗词集《古瓦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精装版)就体现了他擅长楷书、兼喜行书的书法特点,本身也透现出古意盎然的文人气息。

  闻一多的书法作品中处处透露出一种文人气息,但比较而言,其诸体书法中,尤以篆书最为突出,所留下的墨迹也以篆书为多。这和他主要精力研究诗经、楚辞以及甲骨文、训诂学有很大的关联。他的篆书,径取甲骨和钟鼎文字,功力颇深。闻一多常以籀书抄写《诗经》和《楚辞》,即使赠予朋友的条幅横披也喜欢用大篆书写。闻一多的隶书,师法汉碑名刻,他曾认真临习过汉代“雅丽”一路隶书的代表作《礼器碑》,所临的之作清劲秀雅,有一种肃穆而超然的神采。文人书法向来重视读书、学养及由此而来的书卷气。闻一多学养深厚,气度恢弘,以学养书、以书寄情,纵横开阖的书写过程中能不拘法矩、不为形役,情之所至,笔墨得趣。因其进行过专业的素描训练,故其书法的字体空间结构安排能根据行笔需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所书内容与学问修养相融合,并成功地以书法艺术形式展现给读者。

  二

  从书法文化角度看,闻一多对书法工具、书法教育、书法运用、书法传播和书法研究等都很感兴趣。

  比如,闻一多很重视书法要用好的毛笔,认定在书法方面,也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写书法,首先应讲究毛笔的使用。闻一多留学美国时,无法使用好的毛笔,以致在给父母亲的信中有所抱怨;他重视儿童少年的书法教育,对晚辈的书法联系经常予以督勉,认为既要善于诱导,也要有比较严格的量方面的要求,要将前辈的“往日在家时做工夫之惯习”继承下来。

  又比如,美术专业出身的闻一多,对书画刊物的封面用字和插画的质量要求很高。在其著名诗集《红烛》出版前,他曾致信梁实秋说自己画《红烛》的封面改得不计其数了,但仍没有一张令自己满意。闻一多认为刊物的封面用字要有艺术性,他提出了相应的五条原则:“(1)须清楚;(2)总体须合艺术的法义;(3)宜美术的书法(除篆、籀、大草外)——刻板的宋体同日本方体字宜少用;(4)最忌名人题签——除非他是书法名家;(5)集碑帖可以用——不可太背(1)、(3)两条。”中国书法和雕版印刷的结合产生了宋体字,宋体字源于唐宋,盛于明清,距今已有一千余年的历史。宋体字承传了中国书法的审美韵味,字形方正、笔画硬挺、横平竖直、起落笔有棱有角。闻一多认为宋体字线条刻板,毫无艺术性,而不应该用于刊物封面。他在《出版物的封面》一文中,对刊物《解放与改造》的封面使用宋体字作了批判,他说:“中国字是一种重要的艺术,这是别国所羡慕的,而我们自己反不知道利用他。”他认为“随便那种寻常的字体,都比宋体好,我不知道为何偏有人专好他。真是‘拂人之性’”。

  再比如,闻一多不仅在实践上对书法有深刻地认识,还对与书法紧密相关的文字学也有着精深研究。对于文字的发展演变,字体由篆隶变到行楷,他认为“字体本身的图案意味逐渐减少,可是它在艺术方面发展的途径不但并未断绝,而且和绘画拉拢得更紧,共同走到一个更高超的境界了。”对于铜器上的文字,闻一多认为比甲骨文字更富于绘画意味,他说,“镌在铜器上的铭辞和刻在甲骨上的卜辞,根本是两种性质的东西。卜辞的文字是纯乎实用性质的纪录,铭辞的文字则兼有装饰意味的审美功能。”闻一多认为“绘画式的文字总比纯粹绘画简单些”,他认为文字最初虽非十足的绘画,但后来的发展却和绘画愈走愈近,与绘画本身发展的装饰和表现两个阶段过程完全相合。以前在装饰的阶段中,字只算得半装饰的艺术,如今在表现的阶段中,它却成为一种纯表现的艺术了。以前作为装饰艺术的字,是以字来模仿画,那时画是字的理想。现在作为表现艺术的字,字却成了画的理想,画反要来模仿字。从艺术方面的发展看,字起初可说是够不上画,结果它却超过了画,而使画够不上它了。闻一多除在书画领域有着非凡的造诣外,在篆刻艺术的创作上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三

  书法文化在较大程度上也包容着篆刻。而篆刻艺术是在金属、象牙、犀角、玉、石等材质上雕刻以篆体文字为主,将汉字的书法美、章法美与镌刻的刀法美及金石的自然美融为一体的表现性艺术,又称印章艺术。其融万千气象于方寸之间,向来为历代文人墨客所钟爱,或自篆自用,或馈赠文友,钤记落款,观赏把玩,可从中获得无尽的审美愉悦和艺术享受。不同的篆刻家,会形成不同的篆刻艺术风格流派。民国期间,出现了许多有着强大学术背景的印人队伍,如马一浮、丁佛言、董作宾、罗振玉、黄宾虹等,具备“诗书画”全面修养的闻一多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可以说,闻一多是学者型印人,他的篆刻艺术直接有效的提升了篆刻创作的文化品格。

  篆刻不仅是一门技术和艺术形式,而且更有着思想观念、思想情感的真切表现。1927年4月,闻一多创作的《文化的国家主义》受到外界强烈的抨击,他一度迷恋篆刻,操刀为潘光旦、梁实秋、刘英士等友人作印来排遣时光,寻求精神寄托,表达他的满腔热血和激情。他从南京写信给友人饶孟侃,打趣道,“说起来真是笑话,绘画本是我的元配夫人。海外归来,逡巡两载,发妻背兴,诗升正室,最近又置了一个妙龄的姬人——篆刻是也。似玉精神,如花面貌,竟能宠擅专房,遂使诗夫人顿兴弃扇之悲。”诙谐中,可以窥见闻一多的机智幽默,亦可见他对篆刻的喜好。

  书法的审美要求以及书法技法的娴熟与否会对篆刻产生重大的影响,在中国篆刻史上开宗立派的大师没有一个只会篆刻不会书法的。邓石如所开创的皖派篆刻艺术,以汉印作为正统来中兴印学,通过印外取法,强调“以书入印”、“印从书出”的篆刻理念,以朴拙、厚实、雄健的风格立足于印坛。闻一多美术、篆书功底深厚,他的篆刻深受皖派篆刻影响,能把篆书的运笔造型引到篆刻的方寸之中。闻一多精通篆法,善写篆书,对甲骨文、金文、小篆信手拈来,熔于一炉,皆有法度,因此他的印章显示出了他深厚的书法功底和学养内涵。此外,闻一多在美国留学专攻美术,他的造型能力因画了大量的素描而得以受到训练,这对他篆刻艺术产生了影响,使他的篆刻印面的安排具有西方绘画上的空间构图程式和审美意识。其篆刻作品,切刀、冲刀并用,线条方圆曲折,安排奇正对比,灵动而不呆板,完全视印之形式随机搭配,线条清刚,古朴中见生辣之气,体现出了他以刀当笔的金石风味。闻一多篆刻艺术中所蕴含的金石气的秦汉格调具有苍茫混沌之美,犹如他在新诗创作中提到的“戴着枷锁跳舞”,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从闻一多遗存的四册《匡斋印谱》印拓中,可见到他对古玺汉印的借鉴和创造性的发展。玺,是春秋战国时代印章的通称。古玺文字繁杂奇瑰,大多和战国铜器上的铭文相和。由于文字的演变、分化及诸侯割据等,使玺印文字与风格呈现出明显的区域色彩,好多玺印文字也比较难以解读。其中,楚文化受巫文化影响,楚玺文字的结字比较有特点,具有浪漫气息,表现出自由舒展,流美飘逸的艺术面貌。楚玺文字的横线、竖线、斜线多取直线,其他字画大多是弧线,而弧形线往往顺势写成,动静结合,非常活泼优美。闻一多除借鉴楚玺文字用于镌印外,还在印章的创作中巧妙的运用了对比,不仅增强了艺术感染力,还鲜明的凸显、升华了主题。

  闻一多还把金文书法用于篆刻。金文是指铸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由于钟(乐器)、鼎(礼器)在青铜器中具有代表性,所以金文又叫钟鼎文、钟鼎款识、彝器款识。金文是甲骨文的直接继承,商周青铜器上的金文字数不多,文字的象形程度进一步降低,图画性减弱,符号性增强,肥笔线条化,弧线平直化,书写更加方便。金文多是刻出字模铸成的,与甲骨文相比,笔画粗壮肥厚,字形转折圆润。主要有两类风格,一种是笔势雄健,形体丰腴,笔画起止多露锋芒,间有肥笔,另一种则是运笔有力,笔画多挺直,不露或少露锋芒。闻一多在文字学的研究上有很深造诣,他把一些金文的字形灵活地用于篆刻中,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因生活所迫,在友朋的建议和怂恿下,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挂牌制印补贴家用时,就有很多求印者因敬佩其金文的造诣,就指定他刻钟鼎文。浦江倚先生用骈文作了一短启对闻一多进行了介绍,还评价了他的篆刻艺术,认为“线条的配合,别出匠心。学问,艺术双方造诣均高,迥不同于俗笔”。

  闻一多的篆刻边款刻得很有特色,他在给历史学家孙毓棠刻的玉石印姓名章边款用行草镌有“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 的126字长篇跋文。这篇文字更像是一封书信,从内容可知,抗战期间,闻、孙两人曾经相约“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反映了大敌当前,誓与国家共存亡的英雄气概。“信乎!必国家有光荣而后个人乃有光荣也”,则反映了闻一多国家利益至上的价值观。

  书法和篆刻都是以中国文字为载体的艺术,能言事状物、表情传意,所不同的是书法用笔,篆刻用刀;书法大尺幅展现,篆刻展现在方寸之地。优秀的书法和篆刻艺术作品必然是继承与创新的有机结合,对传统文化艺术的理解是创作的基础,创新能力是个人学养与技法娴熟的统一。闻一多的篆刻艺术是其书法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书法和篆刻艺术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精粹的同时,亦传递着他的艺术创新意识。闻一多精研古文字,把古文字的变化巧妙地用于篆刻上,把要组合的文字,纳入方寸之间,创造出别具一格而又不离法度的自家篆刻艺术语言,在篆刻艺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可以说,已经超越了他的书法。

  闻一多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具有崇高独立的人格,敢于坚持真理,是民国时期民主斗争中具有冲击力的一股强波。他的人生思考及人生价值取向都在他的艺术创造中得以体现。品鉴他的诗书画印的创作,总能让我们有思想的震动和精神的震撼,这就是闻一多艺术人格的魅力所在。作为新文学运动后新月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闻一多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也给予了认真的研究和成功的继承。中国书法文化及其研究,作为当今“新国学”建构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部分,闻一多及其同辈的相关探索与实践,已经为我们做出了出色的表率。想想他们当年严酷的社会环境及文化条件,我们今人当更加奋发努力,为加快中华文化之梦的实现而作出应有的贡献。(孙晓涛  李继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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