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书写的直接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19日07:09 杨庆祥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9)  

  马小淘:原名马天牧,生于1982年。曾获得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8年度“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首届青春文学大赛(长篇组)金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等。现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中短篇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散文集《成长的烦恼》等。

  日常书写的直接性

  □杨庆祥

  如果你年届30,大学或者研究生毕业在中国一线城市如伟大的帝都北京漂荡良久,如果你运气还不是那么差,恰好抢在房价一路飙升之前穷尽所有在六环边买了一间小房子,然后每天朝九晚五,像一只疲惫的油鸡穿梭在公交地铁上去挣一口廉价的吃食,我建议你去读读马小淘;如果你已属大龄女青年,心比天高却又命如纸薄,在各种矜持、纠结、矛盾、臆想中投身于爱情婚姻的炼金术,最后却不无荒诞地发现原来那些轰轰烈烈地久天长的感情故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正剧不过是喜剧的前奏,归根结底也不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那我也建议你去读读马小淘。

  在马小淘最精湛的中篇小说《毛坯夫妻》里,一种几乎原生态的生活被呈现出来:雷烈和温小暖在北京东五环外15公里的地方买了房子,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进行装修,他们干脆就住在“毛坯房”里。这对“毛坯小夫妻”有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雷烈在公司上班,一心一意挣钱养家糊口,甚至说的梦话也是“我要赚钱”。而温小暖则浑浑噩噩,安于做一个生活窘迫的家庭主妇,把全部的热情都消耗在食谱的研习和淘宝的廉价商品上。

  马小淘或许仅仅是将自己的经验毫不避讳地讲述出来,在我们的身边,不知道生活着多少个雷烈和温小暖。这篇作品由此变得可信,并以同构的方式展示了一代人的生存之困。但作为小说家的马小淘显然不满足于此,她以小说的方式强化、集中这种困境的强度和深度。《毛坯夫妻》中的雷烈和温小暖代表了不同的两极,雷烈具有“进取型”的人格,他在困境中努力挣扎并以极大的诚意去克服困境,并试图将自己惨淡的人生变成哪怕稍微有点“励志”的故事。而温小暖则代表了另外一极,她以一种“拒斥”的态度抗拒着自我的“社会化”——“老子不干了”——这是她辞职时的豪言壮语。不能简单地说温小暖是毫无上进心的女性,恰好相反,她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对生活的热情和执著,对一顿早餐煞费苦心的安排已经暗示了这一点。温小暖“非进取”的对象是“社会”,她无意在社会结构中获得其位置或者说“成功”,她“进取”的对象是家庭和自我。她是一个高度审美化的人物,这种审美化,不仅是指她作为马小淘笔下的一个小说人物形象所具有的美学特征,更指的是她作为一种社会存在所具有的“别具一格”的意义。

  温小暖作为马小淘创造的最有魅力的人物之一,显然不能被轻易放过。在作品中,马小淘精心安排了一场对手戏:温小暖和雷烈参加同学的周末聚会,而聚会的地点安排在雷烈的前女友——如今已嫁作商人妇的沙雪婷的别墅里。这是富有戏剧感的经典场景,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男主角盖茨比以奢华的周末舞会来展示自己的成功以及对于所谓“爱情”的坚贞不渝,这是典型的欧式中产阶级的爱情哲学——企图以物质的充裕来救赎爱情的失败,结果不过反证了爱的不可重复性。在沙雪婷的客厅里,这种中产阶级式的情爱想象不过如吉光片羽一掠而过,它迅速被置换为一种中国式的物质盛宴,沙雪婷的别墅、家装、衣服、食品以及她本人的精神气质证明中国的当下不过是一场暴发户的赞歌以及笑贫不笑娼的道德二人转。按照惯例,这种场景的书写会导致两种结果,一是主角在这种强烈的物质对比中体验到彻底的失败感并放弃自己的道德准则,加入到这种并不道德的行为方式中去;二是主角调整自己的生活角色,变成一个进取型的有为女青年,以合乎社会规范的所谓“奋斗”的方式去改写自己的人生。但是马小淘颠覆了这两种可能,温小暖不想成为沙雪婷,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从明天起要做一个“积极”的人,上班、挣钱、融入世界。恰恰相反,她觉得她现在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她无比陶醉于此时此刻的生活,沙雪婷的世界和她无关,那种奢华的物质铺张甚至没有引起她太多的不快,即使有点小小的嫉妒涌上心头,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她抛弃到了脑后:“我又不认识她,我跟她厉害啥!再说你看她装腔作势的,在屋里披个破披肩,这什么季节啊,这么暖和,又不是篝火晚会。这种显然不是正常人啊,要么就是太强大了,强大得都疯了,我可不没事找事跑去招惹她;要么就是太虚弱了,我不向弱者开火,我有同情心!再说,我干吗跟你前女友掐,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她不走,我能来吗?我属于接班人,不能太欺负人,是吧!”

  《毛坯夫妻》在对社会现实严格摹写的同时指向一种自我认知和自我确认。温小暖以一种颠倒的方式解构了沙雪婷所代表的“欲望”的合法性,这种“欲望”被指认为是一种自我的孱弱或者人性的降格,与此同时,将自我的行为(同时也是一种欲望)无限正当化。温小暖由此更清晰地确认自己的目标是做一个“现在的人”,一个生活在“毛坯房”里的此时刻的个体。里尔克通过《杜伊诺哀歌》向我们暗示,现代人因为缺乏动物准确无误的本能和完整的意识,往往摇摆在正在做的和可能做的之间,是“没有填满的面具”,半心半意地扮演我们被分配的角色,因此,我们缺乏足够的生活力量。可是温小暖似乎没有多少摇摆和犹豫,她有一种动物性的对于自我的热爱和守护,她似乎一直在全心全意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因此,温小暖不会分裂。在马小淘所有的人物中,都有一种有别于现代文学传统的人物性格,他们活在日常生活的表面,没有太多现代式的内面性,以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来完成自我。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温小暖就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呢?似乎又不能这么说。无论是在雷烈还是在温小暖身上,他们都分享了一种共同的背景,那就是社会性想象的普遍崩溃。温小暖坚守“毛坯房”是对这种崩溃最积极的回应,她由此再造了一个主体,并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完成一种非社会化的自我,而雷烈,虽然他不得不继续奔波劳碌,但实际上他已经认同了温小暖的方式,并尽其所能地呵护着这看似软弱实则坚韧的存在。

  或许我不应该小题大做,将马小淘笔下的人物都赋予如此复杂的意义指涉,毕竟,他们在更多的层面上不过是世俗的男女,流连于日常,醉心于琐碎。长篇小说《慢慢爱》处理的正是这样一个日常琐碎的题材,女主角冷然以婚姻的名义周旋在数个男性之间,一方面是热情的投入,一方面是冷眼的旁观,即使在最表面的意义上,我们也能看出冷然所具有的症候性——爱情与婚姻的分裂已经成为当下中国的普遍事实——对爱情近乎病态的寻求不过是婚姻功利主义的镜像,他们互为意识形态,像紧箍咒一样束缚着当下女性自我的生长,最后冷然不无悲哀地发现,她孜孜寻求某种理想的爱情和婚姻,却不过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生活好像一个圆圈,她并不能找到出口。严格意义上,《慢慢爱》并不具备一个长篇小说所必须的故事、结构和多重世界隐喻,它更像一个短篇的组合或者一个中篇的拉长版。但即使如此,我们仍被冷然的命运所牵动,走进一场“大城小爱”的多幕戏,某种世俗的热情依然会打动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慢慢爱》有些世情小说的味道,只可惜这世情的背景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在生活的广阔性和丰富性方面,很显然,马小淘还需要长久的修炼。

  无论是温小暖式的“消极”,还是冷然式的“世故”,都有一种小资产阶级式的东西笼罩在马小淘的作品中。马小淘深谙这个群体的心理和行为、痛苦和快乐,马小淘对他们有一种潜在的认同感,并在某种程度上将自我投射到他们身上,她不忍心伤害他们小小的虚荣心,所以给他们安排没有风险的世界。只是在偶然的时候,她有恶作剧之心,会设置一点惊险和误会。在短篇小说《迷失东京》中,女主角谢点点像大部分普通女青年一样,在朋友的撮合之下认识了朱洋,于是踏上了非常程式化的婚恋之路。但这篇小说的出彩之处在于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迷失”,谢点点和朱洋去日本做婚前旅行,但就在返程的前一个晚上,朱洋居然离奇般的消失了!无论如何,在一个平淡的婚恋故事中安排这样一个稍显诡异的传奇情节,怎么看都有点不太协调。但是,谁又能担保日常生活的背后不就是一连串的传奇故事呢?或许马小淘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让故事更好看一些。但在我看来,这次有点牵强的“迷失”却蕴含着别样的可能。这是马小淘封闭的故事结构中的一个意外,它意味着小资产阶级也许可以逃脱“日常生活”的常规“功能圈”,去开创一种新生活的可能。读过村上春树的人对这种情节肯定不会陌生,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人物突然从一个世界经由某种入口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于是,复杂性被洞开了。我的意思是,《迷失东京》中的“迷失”完全可以更戏剧性、更神秘化、更不可思议。在这种“迷失”中,蕴含着新的写作原则。但马小淘让“迷失”者又主动返回,同时给迷失一个看起来十分充足的理由,她以非常日常的原则将这种非日常的灵光修正了。这或许就是我们当下时代情爱想象的限度,仅仅只是在异乡有那么一次稍微出格、稍微痛苦一点的出轨,然后,一切恢复俨然的秩序,日常生活永垂不朽。在这种“不朽”中,“迷失”并不能像《倾城之恋》中那样成全爱情,它仅仅成全秩序。

  既然在故事的冒险性上不愿进行太多出格的处理,那么,马小淘如何将自己的写作区别于他者?在这一点上,马小淘式的语言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我看来,至少在目前阶段,马小淘是一个语言风格极其鲜明的作家,这种语言风格表现为一种口语式的狂欢,一种完全不经书面转化的口语在作品中被大量铺陈,它们最后甚至不仅仅是塑造了人物,而是直接构成一种审美性。有时候我甚至想,即使没有故事和情节,仅仅是读一读马小淘式的语言,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仅举一例:

  “别扯这些没用的,别跟我整什么昨是今非物是人非的陈词滥调。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想掐死你也没用,你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一次次在心里掐死你,你不是自己跑掉的,你是被我掐死的!我从来就平凡,根本不想经历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我没体会过在风口浪尖的滋味,我也没兴趣。从小学我上课就不举手发言,虽然老师点我我也能答上。我没当过班干部,老师觉得我成绩还行,让我当我也不当。谈恋爱也是这样,我是想过要嫁给王子,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从没预备跟谁殉情,不化蝶,不喝药,我要的就是家长里短的日子,一地鸡毛。再说我要是想谈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也没必要跟你,你开始伪装得多好,一副老实巴交居家男的模样。我是为了脚踏实地才跟你好的,谁知道你还真是个过山车,我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甩到天上转晕了。下边还全是看客。”

  这是《迷失东京》中谢点点的一段话,这段话类似于戏剧的独白,它展示的不仅是人物的心理和行为,同时也是对这种心理和行为的瓦解。在马小淘的作品中,类似的语言比比皆是。在发挥得最得心应手的时候,典型的马小淘式的语言指向一种重叠的解构:它解构了“文艺腔”以及“文艺腔”背后高度自恋的个体形象,这类个体往往不过是作者私我的一种放大;它解构了现代写作惯有的语言深度模式,这种深度模式在大多数时候已经成为陈腐的惯例。马小淘几乎是以一种天性和本能塑造了一种“直接性”——故事、人物、语言与现实的无缝对接——由此形成其独特的反讽式的日常书写风格:不仅反讽了我们当下生活的现实,同时也反讽了我们可怜的自恋和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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