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0年来,从《暗恋·桃花源》《千禧年,我们说相声》《十三角关系》《宝岛一村》到如今的《如梦之梦》,赖声川戏剧在青年观众中的影响力、感召力不断增强。由此带来的观剧效应,使得“赖声川”不仅仅只是一个戏剧实践者的名字,更成为一种文化标签、文化品位、戏剧追求的代名词。那么,赖声川戏剧的艺术魅力何在?如何认识赖声川在中国当代话剧中的位置和追求,围绕他戏剧创作的争论又说明了什么?
20世纪西方现代派戏剧的一大特征是关注全人类的永恒性主题,比如人的异化、人生的荒谬与虚无等。纵观赖声川的戏剧创作,其独特性就在于他既关注人类的永恒性主题,又将视角聚焦于台湾人身上,关注其特殊的历史、心理以及在东西方之间的自我定位。这种对永恒主题的把握,一是受到以鲍勃·迪伦为代表的启蒙知识分子思想的影响,表现为救赎与启蒙的态度、对自我的追寻、意识与潜意识的斗争。其二是受到藏传佛教思想的影响,对前生来世的探究。反过来,对于现实的关注,往往用隐喻的手法来展示主题。对海峡两岸人的生存境遇的关注,体现在对台湾世俗社会的情爱婚姻的关注,对海峡两岸历史的集体记忆,对台湾政治的冷嘲暗讽。这种人类永恒主题的追求和关注台湾现实的结合,也同时映照着艺术上的多样性、多元化,甚至跨文化追求。具体说,这些与其喜爱的巴赫音乐的多层次、日本能剧和莎士比亚戏剧的悲喜混杂、欧洲的平民戏剧理念与对演员主体性关注的即兴思想、东方相声艺术与西方手法的交合都紧密关联,并表现为戏剧时空的并置、戏剧语言多声部的并置、悲喜剧融合现象、集体即兴创作、相声剧的演变发展。
比起“西体中用”或“中体西用”,“树”的形象可能更适合表述赖声川戏剧的中西方关系。作为戏剧思想和理念的“树根”,是东方(禅佛)哲学;作为艺术加工的主体方法和手段的“树干”,是西方的现代与后现代手法;作为成品的“树冠”,“树叶”与“果实”都很缤纷,有东方的艺术表现形式、台湾的现实与历史,也有西方的隐喻与荒诞。从这个意义上讲,赖声川创作的价值,恰恰就在于经历了东西方文化和哲学思想的历练之后,穿越了西方艺术的熏陶,并回到文化母题,超越世界与民族、全球与本土的简单对立,走向了一种融会贯通。通过集体即兴创作,汲取个体经验,进行普遍精神的上升,从而透露出背后的关于人类与人生的哲学性思考;在相声剧的创作中,将东方文化作为一种显性的经验;在跨文化戏剧的喜剧改编中,用含着泪的笑,作为与观众和世界交流的态度;并且尝试将东方的艺术形式,与哲学思考拼合,借助现代性和后现代的手法,在台湾本土、大陆异乡和西方他乡的领域中,进入个体的精神与心灵世界,从而提炼出集体无意识的精髓、凝练的意象和深邃的母题。
赖声川戏剧经历了近30年的创作,前期阶段作品中所蕴涵的知识分子启蒙意识,在当代戏剧界难能可贵。上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的崛起,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戏剧创作、演出和运营等诸多环节。尽管表演工作坊相对成熟的创作和运营机制,将创作和市场进行了有机地相对隔绝,但从近几年的市场演出来看,这种隔绝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出现了一定商业化的倾向,表现为大量戏剧作品在启蒙、人文、人性、灵魂拷问上欠缺,却在娱乐性、市场化和商业化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赖声川戏剧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对台北都市世俗的霓虹灯,对各种娱乐明星、笑星谐星加以特意选择,以娱乐化提高了喜剧部分的搞笑、诙谐、幽默,甚至玩笑不羁,从而导致悲喜之间的平衡失调。这种失调直接影响到戏剧的观演效果,禁不住让人质疑,话剧在商业化时代的发展,意欲何为?戏剧应该是小撮观众和戏剧创作者的相互“欣赏”,还是要和大众走在一起制造消费文化,还是要将自己束之高阁保持所谓阳春白雪,亦或是其他?尽管现在戏剧受众的分众,造成了戏剧文化的多样性和戏剧良性发展的艰难性,然而一旦戏剧被市场所凌驾,戏剧艺术即便绑上了高额的票价、堂皇的剧场、丰富的回报,在她出发之后,到底能够走多远,仍然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如今,面对《如梦之梦》的高票价,我想到给予赖声川集体即兴创作方法的雪芸,想到了赖声川在美国读书时,第一次去欧洲跟随雪芸看戏,看到阿姆斯特丹街头、社区、草地上的剧团人集体即兴创作的情景。那时候的赖声川感知到了一种感动的力量。现在,对于台下看戏的年轻人而言,这种感动的力量还在吗?如果还在,它是来源于偶像李宇春的卖力表演,还是戏剧在庙堂之上对于人生的慨叹?然而真正能消费得起这种戏剧的观众,是真爱戏剧,还是愿意以此为教育,去领略一个梦境套着另外一个梦境的追梦之旅,还是为了赖声川戏剧、赖声川本人的噱头,我们都不得而知。赖声川30年的戏剧创作道路,恍如舞台一梦,那么最初的集体即兴的感动,和当下在市场和商业的裹挟下的艺术感动,是不是也同样具有一种反讽的味道?
相比较以往中国传统戏剧和现代戏剧的经验,赖声川戏剧中很少有丰满的人物形象和人物个性,多是观念先行的人物故事背景。从纯粹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近些年来,赖声川戏剧创作的步伐稍显缓慢,尤其是在大陆的展演,大多是将以往的戏剧进行重新编排、更新,加上商业包装,在全国各地巡演。频繁的多地演出,让赖声川和表演工作坊的演员,与台湾、台北那个母体有渐行渐远的倾向。他们很少能够如二三十年前,安静地观察社会、吮吸母体乳汁、焕发崭新的生活气息。创作源头的丰富与否,定会影响艺术的生产。
在跨文化戏剧交流中,在商业社会潮涌般的包围下,身在东西方交汇融合处的赖声川开创的戏剧探索历历在目。若要继续“桃花源”的理想之梦,要调整的倾向、要警惕的陷阱还有太多。我们还能看到像“桃花源”那样的纯粹、纯净和纯真吗?(胡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