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魂魄 人类情怀——再论吉狄马加的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3日07:53 晓 雪(白族)

  20多年前,我应《诗刊》和《民族文学》之约,先后写了《时代旋律,民族心声——新时期十年的少数民族诗歌》和《不容忽视的存在和发展——再谈新时期的少数民族诗歌》,两篇文章都着重论述了新时期出现的一大批思想开放、感觉敏锐、风华正茂的少数民族青年诗人,称他们为“亮晶晶的星群”。我在1987年6月写的文章中,对当时只有26岁的吉狄马加是这样论述的:

  “在这批诗坛新秀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彝族青年诗人吉狄马加。吉狄马加是大凉山古候部落吉狄支的后代,是长期处于全封闭的奴隶时代的古老的蛮荒的大凉山的儿子。但他60年代出生时,大凉山早已沐浴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而且他刚一懂点事,就看到了一场奇异的大动乱的结束,而被一股清新爽人的风引向大凉山的峡谷和原始森林以外的世界,引向现代生活。他认识了屈原、李白和杜甫,认识了郭沫若、戴望舒和艾青,认识了普希金、惠特曼和聂鲁达,也认识了庞德、艾略特、休斯和萨特,认识了白色、黑色和棕色皮肤的一些不同流派的现代诗人。他从中外艺术大师的创作中汲取营养,他从丰富新鲜的现代文化中得到启示,于是他比自己民族过去那许多出色的民间歌手(尽管他们用古老的旋律和节奏也曾唱出过许许多多表达民族感情和愿望的不朽的歌)多了一种得天独厚的时代优势,他获得了比本民族前辈开阔得多的宏观的视野,他能够以现代人的眼光和思维方式去回顾和审视世世代代哺育着自己民族的古老的大凉山,他能够从整个世界和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去观察、认识和歌唱自己的民族,歌唱自己熟悉的热爱的头蓄‘天菩萨’、身披‘查尔瓦’的彝族父老兄弟,歌唱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未来。吉狄马加以自己所特有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和角度,以自己比较能运用自如的诗歌形式,表达了自己民族的精神、气质和灵魂。我们从他的诗中听到了新时代彝人的民族心声,听到了那来自大凉山的‘金属断裂的声音’……”

  两年之后,1989年8月,我又以《凉山之子》为题,写专文评论吉狄马加和他获全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后出版的第二本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谈到:“在青年一代的诗人中,像吉狄马加这样把自己的艺术生命和创作活动同自己的故乡联系得如此紧密,如此的血肉不可分,在自己写各种题材的全部诗篇中把那种深沉的民族感情、民族意识表现得如此真切、自然,对诗歌民族化问题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和自觉的追求,似乎还不多。”我还着重探讨了他在创作中如何“努力把民族化和现代化更好地结合起来”的问题。

  现在,吉狄马加已从青年步入中年。他先后调到中国作协和青海省担任领导职务,但不论公务如何繁忙,他始终钟情于缪斯。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他组织了一系列的全国性和国际性的诗歌创作、研讨、采风、评奖活动,包括在世界范围内影响越来越大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同时,他始终坚持业余写作,不断有新作、佳作发表,如在《人民文学》“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特大号”上推出的《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他在清华大学做讲座时说:“对我个人来说,创作诗歌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深情的倾诉,作为一个彝族诗人,写诗是我一生必须坚持的事业。”有学生提问:“你今天讲座的主题是‘一个彝人的梦想’,你所指的梦想是什么?”他回答:“恐怕对一个诗人来说,梦想就是通过自己的诗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并以此来实现自己的文化愿望。”

  吉狄马加在上世纪80年代出了两部诗集之后,又连续出版了多部诗集,有的诗集和诗选已在10多个国家翻译出版,在海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正如诗人绿原所说:“从他的作品的深度和广度来看,诗人吉狄马加不仅属于彝族,也属于中华民族,还属于世界。”他从小就有的“梦想”现在已经实现,今后还会继续实现得更加完美。

  在我看来,吉狄马加是民族意识、民族感情、民族精神很强烈而自觉的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说:“他的梦/是一颗遥远的星/他永远升起来/故乡群山的上空”(《童年的梦》);“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致自己》)。他还谈到:“我写诗,是因为我的部族的祭司给我讲述了彝人的历史、掌故、风俗、人情、天文和地理;我写诗,是因为我在城市喧嚣的舞厅中想找回我丢失的口弦;我写诗,是因为我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同时我也希望它属于大家。”他对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民族和养育自己的大凉山的感情是那样的与生俱来、自然质朴和真挚深沉,他以无比自豪的感情宣告自己:“其实我是千百年来/正义和邪恶的抗争/其实我是千百年来/爱情和梦幻的儿孙/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次没有完的婚礼/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自画像》)。他借“一个老猎人的话”说:“如果死了还能再活一次/原谅我,我依然还会选择/做一个崇尚英雄和自由的彝人”(《猎人的路》)。他在诗作《日子》中说:“加入命运又让我/回到美丽的故乡/就是紧闭着双眼/我也能分清/远处朦胧的声音/是少女的裙裾响动/还是坡上的牛羊嚼草”。他的诗中,总是荡漾着“远远地从大山背后升起”的那种“古老的、神秘的旋律”,那种“迷惘的、忧伤的旋律”——“就是那种旋律/他幻化成燃烧的太阳,它披着一身迷人的星光”,“就是那种旋律/它在口弦的摇荡处,它在舞步的节奏中”;“就是那种旋律/哪怕你把自己变成潜水员/潜入深深的水底/你也会发现它在你黝黑的灵魂里/像一条自由而美丽的鱼”(《回忆的歌谣》)。他唱道:“我的歌/是多情的风/是缠绵的雨/是故乡山岗上/一只会唱歌的百灵/是献给这养育了我的土地的/最深沉的思念”;“我的歌/是含笑的泪/是初恋的潮/是远方地平线上/一条黑色的河/是献给我古老民族的/一束束刚刚开放的花朵”(《我的歌》)。他在《黑色狂想曲》中说:“让我的每一句话,每一支歌/都是这土地灵魂里最真实的回音/让我的每一句诗,每一个标点/都从这土地蓝色的血管里流出”。

  的确,读吉狄马加的诗,不论是他早年获奖的诗集《初恋的歌》《一个彝人的梦想》,或后来出版的诗集《遗忘的词》《时间》《吉狄马加诗选》等,我们感到每一首、每一句都是养育他的“这土地灵魂里最真实的回音”,“都是从这土地蓝色的血管里流出”来的。吉狄马加在汉城的演讲《在全球化语境下超越国界的各民族文学的共同性》中,引用了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圣卢西亚诗人德瑞克·沃尔科特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要么我谁也不是,要么我就是一个民族。”吉狄马加通过自己富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一系列诗歌作品,多角度、深层次地表现出彝族人的民族心理、民族意识、民族感情和民族精神,他的诗歌是彝人的民族魂魄的诗意体现和艺术结晶。因此我们也可以借用德瑞克·沃尔科特的话来说:吉狄马加“就是一个民族”——彝族。

  彝族人民的儿子吉狄马加是由一个汉族保姆带大的。他从汉族保姆的“身上和灵魂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那超越了一切种族的、属于人类最崇高的感情”,使他从小就相信:“人活在世上都是兄弟。”后来,他又广泛接受了彝族、汉族和其他多民族文学文化的滋养和哺育,所以他一开始写作就有一种宽广博大的人类情怀。他说:“我怎么才能写出既具有民族的特点,又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怎样真正写出人类的命运,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普遍的人类价值?这些问题都是我最初走上文学道路就开始思考的具有本质意义的问题。”1987年他在给我的信中谈到他的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时说:“在这本诗集中,我力求用最朴素的语言,写一种人类(民族)心灵中最深沉的感情。”其实不光是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吉狄马加其他各种题材的诗歌,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表达“人类心灵中最深沉的感情”,反映了诗人的人道主义良知和他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

  《古老的土地》中写道:“在活着的时候,或者死了/我的头颅,那彝人的头颅/将刻上人类友爱的诗句”。诗人就是用一系列歌颂“人类友爱”的诗篇来“召唤逝去的先辈”,“感应万物的灵魂”的。他“祝愿蜜蜂”,“祝愿金竹”,“祝愿大山”,“祝愿活着的人们/避开不幸的灾难/长眠的祖先/到另一个世界平安”,他“祝愿凡是种下的玉米/都生出美丽的珍珠”,“祝愿森林中的獐子”,“祝愿江河里的游鱼/神灵啊,我祝愿/因为你不会不知道/这是彝人最真实的情感”(《星回芦的祝愿》)。他所热爱的伟大的城市,尽管遭受过“惨绝人寰的大轰炸”,“五万多条生命/他们的控诉/已成为永远的呐喊”,但“它宽厚善良的人民”只“把目光永远投向未来/从不复制仇恨”,“这个城市对战争的反思/对和平的渴望/就是今天的中国/对这个世界的回答”(《我承认,我爱这座城市》)。他写道:“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只有一条道路是惟一的选择——那就是和平!”“假如土地上失去了呼唤友情的声音/那世界将是一个死寂的世界/那土地将是一片荒凉的土地”。他写的《这个世界的欢迎词》最后凝聚为“这样一句诗——孩子,要热爱人!”他相信:“一切生命都因为爱而美好!”猎人的孩子,看到在“柔软的草地”上走过的野兔和“皇后般的母鹿出现”,而忘了自己是一个猎人,“没有开枪”,就因为他对美好生命的最纯真的爱。

  他写国际题材的诗篇,如《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献给这个世界的河流》《科洛希姆斗兽场》《水和玻璃的威尼斯》《我的痛,在日本》等,更是以宏阔的视野、凝重的深情、新颖的构思,表达了诗人对人类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独到感悟和深沉思考。正是这种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热爱和平,深切关注人类命运和地球生态,追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博大的人类情怀和宏阔的世界眼光,使吉狄马加的许多优秀诗篇,成为他一直追求的“具有普遍的人类价值”的作品。

  人类情怀、世界眼光,必然包含着对万古历史和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些问题正是诗人和哲学家不断探索和思考的永恒主题。最高的诗往往富于哲理,最高的哲学常常就是诗。《道德经》是哲学的诗,《天问》是诗的哲学。没有哲学的思考和深度,一个诗人只能是吟花咏月、顾影自怜的浅薄作者。没有诗人的激情和灵性,一个哲学家只能是从事逻辑推理的思维机器。大哲学家和大诗人往往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他们被同一个问题困惑,受同一种痛苦煎熬,寻求着同一个谜的谜底。老子、庄子、柏拉图、卢梭、尼采的哲学著作里永远闪耀着照亮心灵的诗的光辉,屈原、李白、苏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的光辉诗篇里永远回荡着启人心智的哲学喟叹。吉狄马加是一个心中时时涌动着诗的激情而又富有哲理思考的诗人。他有许多诗都是把诗的激情与灵性,同哲学的感悟与深思,水乳交融般高度结合起来,有寓意无穷的哲学深度。如《时间》:“哦,时间:/最为公证的法官/它审判谎言/同时它也伸张正义/是它在最终的时刻/改变了一切精神和物质的/存在形式/它永远在死亡中诞生/又永远在诞生中死亡/它包含了一切/它又在一切之外/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真正地不朽/我敢肯定地说:那就是时间!”这样的诗,因为具有令人思索不尽的哲学深度,而产生强大的思想艺术力量。

  吉狄马加正当盛年,希望他今后不论工作任务多么繁重,都不放弃诗人的“梦想“和追求,继续保持诗人的激情和良知,以更多具有艺术魅力和哲学深度的作品走向世界。

  晓  雪(白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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