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若怯 大爱无疆——读彭学明的长篇散文《娘》

　　土家族作家彭学明长达十余万字的长篇散文《娘》让人读来惊心动魄。在这里，作者是动了真格的了——他不但直面不堪回首的往事，直面惨淡的人生，写出了母亲一生的深重苦难，而且将自己放到了手术台上，自揭伤口、自我剖析，进行着深深的反思与忏悔。其感情之真、之痛、之烈，用椎心泣血来形容毫不为过，作者以一颗滴着血的心作为献祭，呈现了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形象，表达了母子之间血肉交融、悲欣交加的人间至情，诠释了宽厚、博大的人间大爱，使作品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感动人心的力量。

　　在《娘》中，我们看到了一位辗转在社会底层，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顽强求生、饱经沧桑、备受屈辱，但却始终不放弃，为了孩子的成长而倾其所有的母亲。母亲，是爱、付出、奉献的代名词，在儒家文化传统浸润至深的中国文化中更是如此。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位默默奉献、只为付出不求回报的母亲，母亲只有一个，无论生活怎么变化，无论时光怎么变迁，母亲都不会变，无论孩子得与失、成与败、对与错，母亲都是最后、最安全的港湾。可以说，母亲是每个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是最为隐秘的痛。彭学明的《娘》所写的正是最具普遍性的情感，因而它能够击中人们的内心，引起广泛的共鸣。在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中，像“娘”这样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所面对的无异于一个深渊，孤立无援，孤苦无告，正所谓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所有的苦痛都要一个人承受。面对歧视、白眼，面对明目张胆的欺凌，面对形形色色的暴力，母亲的处境必然是艰难的，但是，母亲却以柔弱的臂膀为孩子撑起了一片天空，将他们抚养长大，教给他们正确的价值观。因此，母亲的形象更为高大、圣洁起来，有了强大的道德感召力，散发出强烈的人性光辉。放眼中国文学的人物长廊，彭学明笔下的“娘”应该说是极有代表性的一位，她的敢爱敢恨，她超强的生存能力，她无与伦比的承受苦难与消化苦难的能力，她扎根乡土、安土重迁的思想，她面对城市文明时的疑惑重重与左右支绌，她的良善与悲悯，都很有典型性，可以说浓缩了中国数千年农业文明中母性的许多本质性特征。

　　不过，在这部作品中，彭学明笔下的“这一个”母亲，还是给了我们不一样的感受，她来自生活，接“地气”，有活力，非常生动。这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是母亲异常曲折的人生经历——她结过4次婚，有与三任丈夫的5个孩子——这在旧的封建道德、礼教思想仍很严重的近代中国非常少见，也几乎注定了其多灾多难的命运。由于“父亲”的缺席，母亲只能以一己之力，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空，她“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她“好斗”，而是因为不得不“斗”，面对困难，面对挑衅，她无可依靠、无路可退，只有迎上前去，在艰难境况中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活路。从作品中我们看到，“娘”的一生几乎就是一部苦难史、血泪史，这部作品也可以说是“字字看来皆是血”了。

　　但同时，在我看来或许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即文中的叙述主人公“我”的形象。这个“我”可能有相当部分与生活中的作家本人重合，但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艺术形象。正是这个与“母”相对的“子”，具体来说是他的自剖与反思、忏悔，赋予了这篇散文以深度和宽度，使得它与大量的同类作品区分开来。实际上，如果只有对母亲所经历痛苦与磨难的记述，那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一种“苦难叙事”，其内涵是单面的，不够丰富，也不够深入。但在《娘》中，彭学明对自己“够狠”，他敢于对自己下手，直面内心淋漓的鲜血，直面残破而悲怆的内心世界，直面自身的罪与罚，写出了灵魂在面对母亲时无尽的悔恨，写出了人与人之间深深的隔膜(尤其是至爱亲人之间)，写出了在特殊境遇下个人的经历、内心的挣扎、性格的变异等等。显然，这些因素的加入，使得这部作品不再“单纯”，而是充满了张力。通过作者感情浓烈、不无苛责甚至自虐色彩的自我反思与批判，使我们得以重新审视母与子这一永恒的既亲密无比又堪称仇敌的关系，审视人的悲剧性命运、人的宿命性孤独等。在作品中，我们看到，虽然母亲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地尽其所能、付出所有，但是“我”却不理解，反而认为母亲给自己带来了屈辱，内心里厌恶甚至仇恨自己的母亲，并有意无意地伤害自己的母亲。或许正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爱的同时无不包含了伤害的成分，我们看到，这几乎是人生中无解的困局……当然，最后儿子还是理解母亲的，知母莫若子，他写出了这部作品便是明证。但问题是，已经晚了，“娘”已经去世，她去世以前，“我”还在伤害她、训斥她、责备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而懂得珍惜的时候却已经永远失去，这似乎是永恒的悖论。而世间事，却又往往如此。

　　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最为值得称道的地方有二：一为真实，二为勇气。真实是指其说真话，写真事，抒发真情实感，绝无虚伪矫饰。勇气则指其毫不留情地自我揭短、自我暴露、自我审判。当然在这里真实与勇气也是相辅相成的，因真实而更具勇气、无所畏惧，因有勇气而敢于面对真实、拒绝粉饰。在真实与勇气两者之间，我认为勇气更为重要，因为自诩真实者经常见到，而独具勇气者其实罕见，彭学明的《娘》，在我看来便是一次勇敢的写作。这种勇敢体现在，他直面自己的不完美，写出了自己的怯懦、自卑、软弱、过错，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挣扎、困惑。这本身并不是软弱的表现，恰恰相反，是勇敢的体现，正所谓“知耻近乎勇”、“大勇若怯”。真正有勇气的人，才敢于说出自己的软弱与彷徨，才敢于暴露自己的“小”。实际上，每个生命个体都是柔弱、卑微的，都是“小”的(或者说，都有“小”的一面)，所谓个体的独立、自由、强大、辉煌，其实是在非常有限的范围之内的，从根本而言，人无法知晓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人生充满无穷的变数，面临无尽的危险，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几无完美可言……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的“小”，反而是证明了自己的强大，证明了自己的智慧、信心与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彭学明的《娘》所写的“我”的故事其实颇为值得玩味，这个“我”是如此真实，如此有现实感，他甚至可能就是我们自己，是每一个人。作品中“娘”的故事可以说是一个“苦难”的故事，而“我”的故事则是一个“忏悔”和“成长”的故事，两者都不可或缺，少了任何一部分，这部作品的艺术成色都将大打折扣。

　　每一个人自被抛掷到人间，便注定了其孤独的命运，从根本来说，人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充分交流与完全理解的。但是，人生往往又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过程，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反抗绝望，向死而生……在这其中，因为有爱，因为有情，人世才不致成为永恒的苦役。彭学明的《娘》所写，正是一种人间大爱与至情，“娘”身上所体现的，看似卑微实则高贵，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看似自私实则博大。正是因为心有大爱，所以才能够处变不乱、宠辱不惊，在任何时候都绝不放弃，都能够秉持良知、坚持正义，以自身微弱的光影响周围的人、周围的环境。而我们从作品中读到，这种“爱”并非为“娘”一人所独有，至少，写出了这种爱，本身已经是对之的认同与接近，彭学明以他的文字延续了“娘”的生命，同时也彰显了“娘”身上的大爱，这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品格上的生生不息、薪火相传，也是这部作品具有教育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

　　彭学明的《娘》让我读到了一种大勇，虽则这种“勇”是以“怯”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但它更真实、更有生命力。《娘》同时也让我读到了一种大爱，虽则这种“爱”是以卑微、柔弱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但这种爱坚韧、顽强，无远弗届，大爱无疆。(王士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