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飞蓬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3日07:50 甘典江(侗族)

  “见面不如闻名。”这句话可以用在某些人身上,但我更愿意把它用在一种草木的身上,它就是飞蓬。

  在书册之中,最经典的飞蓬意象,存在于《诗经》和《全唐诗》内的一些篇章。如《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是说,一个因相思成疾的妇人,无心梳妆,头发散乱得像蓬草一样。唐代诗人中,似乎李白特别喜欢使用这一意象,他一生都在奔波,马不停蹄地与人告别,最有分手离别的体验。如“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甫》),“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还山别金门知己诗》),“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送友人》),这些句子真是写尽了离别之苦。

  读罢这些诗句,飞蓬便在我的心田落户。我用想象日夜不停地梳理它们。反过来,它们也滋养了我的诗意。我们神交了30年。

  这两年,我开始用心关注植物,幸运的是,我的住处有一个小花园,很少有人管理。这正合我意,因为我迷恋闲花野草。那里,还有一个小柴棚隶属于我,存放着一些树蔸和奇石。去年夏秋之际,我看到在水泥沟边,从裂隙中挺举出几枝细长的野花:根茎直立,高约五六十厘米,叶片呈窄披针锯齿状,小菊花造型,白色花瓣,黄色花心(秋后成熟变褐色),很是漂亮。当时,我还不清楚这就是飞蓬,只是眼熟罢了。这回,我又去找,它却无影无踪了。它们是种子传播,时机一到,应该会再一次回归。到时候,我必须端着相机,好好地把它们拍摄下来。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一楼住着一位退休老太,她只关心她的蔬菜,见到野花野草就除掉。幸好,她不是常年住,经常不知去向。

  第二天,我去逛草药街,从药农摆的地摊上,又见到了飞蓬,他们一般喊成“千里光”或“九里光”,我猜是因为这草的飞絮四处飘散的缘故。还有把它叫成“九里明”、“眼明草”,当然是因为此草可治眼疾明目,另外,还被称为“黄花枯草”。真有意思,我买了二两干枯的,共3元,好便宜。顺便,也讨要了一枝鲜活的。我感到奇异,昨天晚上强烈地思念此草,今天它就前来造访了,这分明是修来的缘分。从此,我更是反对“草木无情”的说法了。

  阅读了大量的关于植物学及中草药的书后,我终于知晓,这古诗中经典的意象飞蓬,竟然就是狼尾蒿,宽泛一点说,它属于雏菊家族,也就是我们平常早就见过的野生小菊花,根短浅易断,秋季枯干后,由于体轻,种子变成花絮,遇风根断,随风而飘,遇土即活。不过,流行的一些说法还是不清晰准确,比如,有人把李白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中的“蓬蒿”,理解为“等闲未仕之人”,也等同于“飞蓬”,我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因为又有人说这个“蓬蒿”其实是蓬蒿菜,也就是茼蒿菜,并引证杜甫在颠沛流离之际,曾把此菜与腊肉和糯米粉混吃。

  于此,我真切地感受到:语言的命名,对于万物的意义,就是存在的意义。难怪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换一种说法,不同的命名,其实也就是在不停地建构与消解。飞蓬与狼尾蒿,虽然指向同一对象,但却分别属于不同的“美学范畴”。再说得偏激一点:狼尾蒿广泛存在于民间各地,是中性客观的事实;而飞蓬,好像是古代诗人们臆造出来的文化符号。

  当纸质信笺变成了电报电话和电子短信之后,飞蓬的文化命运,也就急转直下,被划定成无用的野草,剥夺了传情达意的功能。古人总喜欢把情意情绪放大对应到适当的草木上去,构成难舍难分的隐喻。其写作的过程,就是一次次伟大的命名仪式和审美策划。飞蓬,就是这样接受了三千年的洗礼。现在,这个仪式已被粗暴地中止。在这个意义上,汉语也受到了一回遮蔽与篡改。从此,人与自然对话,也失却了一个生动的媒介。

  医书上说,飞蓬可以清热利湿,散瘀消肿。

  而我宁愿理解成——这张药方,治疗的是我们荒芜的精神家园。

  甘典江(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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