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卑微的“剩女”爱情故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5日08:19 徐 刚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6)

  孙频,生于1983年,山西人。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至今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同屋记》《醉长安》《玻璃唇》《隐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铅笔债》等。

  苍凉卑微的“剩女”爱情故事

  □徐  刚

  或许再也没有人像孙频那样专注地描摹女性,探究那些因婚姻问题而郁闷、忧伤的大龄“剩女”的感情世界,讲述她们苍凉卑微的爱情和满目疮痍的内心。孙频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以女性作为主人公,就像她一次次念叨的,“29岁的女人,多少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生活那么细碎庸常,她竟然写出了步步惊心的感觉。那种内心世界的孤苦悲凉、那些难以捕获的幽暗抑郁,都在她气韵独具的华美文字里一一呈现。

  对于自己的创作,孙频坦言,“我是那种内心深处带着绝望色彩的人,底色是苍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种种琐碎的齿啮与痛苦,所以我写东西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关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张爱玲小说的底色与我这种心理无疑是契合的,那是一条通道。”北方灰暗无际的冬天和物资匮乏的童年,让这位来自小县城的女子日渐形成了纤细敏感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对人性隐秘晦暗的角落感触良多,无师自通的卓越才华又使其得以将之行诸文字。细读其文便可发现,非凡的语言功底、敏锐的细节捕捉以及对女性心理的细腻描写,构成了她文字的基本风貌。

  绝望而冷峻的小说底色

  孙频小说的开头几乎都是用冷峻幽暗的笔墨设置的统摄全篇基调的景物和心理描写。人物尚未出场,浓郁的情感便迫不及待地铺陈开来。作者不厌其烦地描摹、渲染,获得直逼人心的力量,奇绝的想象和譬喻,也果真具有张爱玲当年的风范。一望便知的苍凉与冷寂,令人过目难忘。

  孙频的小说具有浓郁的地域风貌和民间故事的基本样式,这在她一系列以“却波街”为地标的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古老的晋中县城、历史悠久的却波街、半旧不新的城乡结合部,皆可抵达孙频童年记忆中那逼仄幽深的胡同。借助地域传奇和民间轶事的表象,触摸裹挟着自己人生经历的女性故事。就此,《姐妹》《红妆》《却波街往事》《血镯》《女儿坟》《铅笔债》《半面妆》等小说皆围绕小县城的凄惨人生遭际和艰难个人奋斗而展开,娓娓道来的满是沧桑与伤感。

  孙频的小说固然有浓郁的个人生活的影子,但其基本主题则是严肃探讨当代社会的女性命运。在历史题材小说《皇后之死》中,孙频曾运用宫闱秘事、嫔妃争宠的传奇故事,表达了自己的一贯主题。小说写了4个女人的故事:卫子夫、李夫人、钩弋夫人,加上“叙事人”(那位久在深宫人未识的哑巴宫女)。作为怀揣梦想的卑微者,她们徘徊在爱与痛的边缘,等待着男性目光的检阅,而她们在男权凝视下的如履薄冰的生活,不就是当下女性命运的真实写照吗?

  在对女性命运执著探讨的小说中,《祛魅》对时代本质的揭示令人心惊。小说展现了李林燕这个诗歌时代的爱情亡命徒的命运。女主人公与3个不同的男人发生了同样无望的爱情:一个是年长的“旅美作家”,一个是同代的男性诗人,另一个是小自己15岁的中学生。小说不仅关乎谎言与真情的古老命题,更在时间的跨度中对时代价值观嬗变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和批判。这个为时代而生的女人也沦为了另一个时代的遗物,她苟活于世,伫立在人群之中。绝望的温情、无处逃遁的羞耻,连同那些轻薄的尊严,都在他人的目光中明灭、坍塌。如果说在诗歌的时代里,爱情之名常因自命不凡的清高而沦为笑柄,那么,在这个据说“新鲜”的时代,爱情的奢侈和虚无则令人震惊。此时的一切不过是赤裸裸的交易,而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一瞬之间,也正因为这奢侈的一瞬,可怜的女人交付了自己短暂而屈辱的一生。“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一滴水,在时光的洪荒中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她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时代留在这世上的遗物,是用来祭祀着那个时代的祭品。”确实,在这万法皆空的时代,还有什么比“孤注一掷的爱情”更加激动人心的呢?孙频在深入骨髓的绝望感中完成了对男人们的“祛魅”,也完成了对这个“新鲜”的时代的“祛魅”。

  轻易戳穿爱情的神话

  孙频的小说虽有张爱玲的底色,笔法细腻、情感真切,直抵人性的幽微,但其主旨依旧是通俗言情。在众多以“爱情”为名的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孙频入木三分的描摹,“目光”是她戳穿一见钟情者爱情神话的法宝。《玻璃唇》里林成宝和霍明树的所谓爱情,起源于目光中的轻信。这个叫霍明树的负心男人不过是一个感情骗子,他们的交往是林成宝一系列噩梦经历的开始,而“目光”则是对一见钟情的嘲讽。《姐妹》中的刘春洲之于傅晋凡也是如此:“第一次在街上遇到傅晋凡的时候,他就从她目光中读出,她是能够收留他的。这么多年的漂泊教给他最多的就是,他能像秋虫感知阳光一样感知到别人目光里的内容。”然而她最终发现,这个男人是如此猥琐不堪。

  闪烁不定的目光如此不可依靠,似乎说明了孙频对人间爱情的绝望。然而,其小说的温情在于试图在绝望之处寻找新的可能,寻找一刹那间点燃生命的真情之光。真正的爱情或许就在这一瞬间。就像《追债》中的朱良和李桑,“爱情就是这样,一生就一次,哪怕再短暂也会终生让你温暖。这就是爱情。”这种情感在她的小说中体现得极为明显,渴望情感滋润的女主人公在洞悉了男性的情感伎俩之后依然执著地沉溺其中,只为贪婪地享受那来之不易的短暂真情。《美人》中的女主人公杨敏玉在38岁的“高龄”时,终于遇到了刘诺龙。这个经常来家具店蹭免费茶水的落魄男人,因为眼睛里那一瞬间的光亮,征服了有着同样落魄经历的杨敏玉,所谓的“爱情”也暗自滋长。其实,杨敏玉的真实身份与这个落魄的男人并不相称,然而她明知“爱情”的脆弱,依然执著于捕捉那难得的真情。《醉长安》中的孟青提明知张以平这个多情的男人有众多情人,却决心“用自己的忠诚去救赎往昔岁月中所有的凌乱”。凡此种种,只是为了在疑似爱情的表层下,从最深的根子上“长出一点血肉相连的真爱”。

  《鱼吻》的主人公无法阻挡自己的爱欲,无休止地索取一个男人不知真假的疼爱。这是一个落魄的漂亮男人,同时也是一个九死一生、漂泊无定的男人,也是一个备受贫困摧残的“感情骗子”。面对这个如此可疑的男人,女主人公已经洞悉了其中的玄机。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如飞蛾扑火般地奔了过去。“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说服自己,不顾危险地去留恋这个男人的惟一理由就是,他对她有一点真。就那么一点点。无所企图就是一点真。”为了那“无所企图的一点真”,女人不得不孤注一掷地爱,这种“死缠烂打”又是怎样的一种执著与无奈?同样,《异香》讲述的是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女在旅途之中的相濡以沫,或许连相濡以沫都谈不上,只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同处一地的抱团取暖。在此,一个孤苦无助的女人对一个初识的陌生男人推心置腹,多少显得有些凄苦和悲壮。故事的悲剧性在于,她必须在天亮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因而不得不冒着尊严丧尽的风险,全情投入这卑微的爱恋,只为索获那个把自己嫁掉的最后机会。

  贫穷的出身与匮乏的内心

  这就是孙频笔下“爱情”的全部意义,在这里,剩女们的爱情故事被写得如此惊心动魄。更为可贵的是,她还能在剩女爱情的框架中融入底层奋斗者的情节。小城女青年的个人奋斗、她们亟待改变的命运与对婚姻的向往是合而为一的。在此,找到一个男人是一种理想的归宿,也是改变个人命运的一部分。为了这种寻找,她们绞尽脑汁、低声下气、不择手段、义无反顾。

  小说《骨节》几乎重写了底层文学的主题,也惊人地呈现了贫穷者骨子里的卑微,困苦和匮乏带来的内心隐痛,以及由此所造成的病态人格。对于主人公夏肖丹和她的母亲孔梅来说,贫穷就像她们身上“挥之不去的油哈味”一样,“带着巨大的腐蚀性常驻在她们身上,像安家落户了一样,任是怎么洗都洗不掉”。无论母亲怎样费力地让夏肖丹相信自己的贵族源头,她都无法改变自己内心的匮乏,“在她身体最深处,在最不见天光的一个角落里,她缺了一处骨节”。如履薄冰的生活和希望被遮蔽的羞耻令她极度敏感,于是尹亮简单的一句“我心疼你”便切中了她的要害,让她一辈子都耿耿于怀。或许对于她这样出身的女人来说,爱情根本就是一种奢侈。《凌波渡》里的陈芬园出身卑微但又不甘平庸,凌波虚步的生活使她有种徒有其表的高傲,然而,这终究不过是对他者目光的畏惧。在此,底层的个人奋斗者历经艰辛之后已遍体鳞伤,不能坦然地面对他人的目光。抵抗他者的目光、力证尊严的不可冒犯是作者借此想要探讨的问题。《我为什么爱上你》里的裴欣同样如此畏惧人群的目光。不甘平庸的她无法忍受小城生活,在匆匆终结无爱的婚姻之后重返北京,做起了艰辛的“北漂”。然而,现实的坚硬很快就粉碎了她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情怀。此后,无论是有名无实的“同妻”生涯,还是自我放纵中的偶然真爱都令她难以餍足。好在大喜大悲之后,一切都归于平淡。小说最后,房小明背着身患绝症的裴欣,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熙来攘往的北京街头,行走在夫妻两人回家的路上。这样的结局多少有些矫情,但却包含着一种对生活释然的欣快、一种无惧目光的坦然,虽苍凉却温暖。同样的奇情和温暖也在《一万种黎明》中流淌,这个小说以艳遇开头,以杀戮结尾,始乱终弃的故事在虚晃一枪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虽凄苦却终究温暖的结局,意外之余仍令人感动。无论如何,孤注一掷的爱恋终于让人看到了些许的希望:“一个新鲜的世界正从那黑暗的最下面一点一点地挣扎出来,先是最微小的试探,像虫子的触角一般,再往后那团奶白色的透明越长越大越长越浩瀚了,它正飞快地长成一个饱满的白天。”

  改变与未来的某种可能

  孙频的小说大都篇幅不长,但阅读起来却多有漫漫无期之感。看似简单的言情故事,却有穷尽女主人公一生命运的雄心。不长的篇幅容纳着漫长的叙事,这与横截面式的生活片段大异其趣。纵观其小说,人物的叙事也多在戏剧性的高潮之后出现情节陡转,在本该收束的地方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恰如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生活本身。

  坎坷与不幸、创伤与暗疾、孤独与抑郁、疯狂和精神分裂,是孙频小说中女性主人公惯有的精神路线图。在最近的几个作品中,孙频颇有将此精神路线不断强化,乃至推向极端的征兆。比如《夜无眠》和《三人成宴》,或以自杀结束,或以精神分裂收尾,其郁结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即便如此,孙频也终究尝试在苦难的叙事中融入传奇性的笔墨,力图呈现出之前作品中难得一见的抒情性。在《天堂倒影》中,两个穿着妩媚旗袍的美丽女人旁若无人地穿行在街道,路上的目光像落叶一样在她们身后翻飞飘零。人们不知道她们是要去参加同一个男人的婚礼,而这个男人正是她们曾经的情人。《隐形的女人》中,向琳与“隐形的女人”郑小茉,也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情敌最终成了朋友,并且陪她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

  在近期的小说中,孙频寻求变化的决心日渐明显。《异香》以某种神秘主义笼罩全篇,试图在萍水相逢的故事中穿插生死相依的参照;《夜无眠》的结尾宕开一笔,在诡异的气息中留下浮生若梦的悬疑。这样的转变虽稍显生硬,但毕竟弥足珍贵,使我们有理由对孙频此后的写作抱以期待,在那些与个人经历息息相关的情感体认消耗殆尽的时候,她依然拥有撼人心魄的故事可以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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