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鲁院学习,利用周末去看远嫁到北方的朋友敏。北方比我想象的好,土地肥沃,白杨树成片成林,只是流经村庄的河流死了。
我们坐在一条死亡的河流边上,谈起南方。敏说她最喜欢南方的河流,故乡在她心里就是一条河。
我想说南方那条河也将死了,但是看着敏的眼睛,我说河流生生不息。
北方的河流不知死了多少年,但人们让河床空着,好像在等待有一天,河里能有水。敏跑下河床,在细沙堆积的地方往下刨,沙一直是干的,湿润的土地只能在敏的记忆里。我仰起脸,穿过风扬起的尘埃看见南方,看见那条河流。
南方的河流还没死,但河床被占用了。今年清明,我绕过散发臭味的养鸡场,去看望河流。
站在水泥桥上,想看水的河流。水草与油菜花竞逐河床,河水在不足两米宽的河道里还算湍急。水表面上清亮,可水下生长着一种白色苔藓状水草。一个小孩子藏在桥洞下,用树枝搅动水面,水泛滥成污浊的一团漆黑,稍停一下,水面又恢复清亮。小孩子又搅,水面又黑。小孩咧嘴而笑,好像是一个多好玩的游戏。
我对着小孩子拍照,小孩子在桥洞下躲闪,躲不过时站起来从鸡场围墙的一个缺口里爬了进去。缺口的旁边,鸡场的鸡粪未经处理就流到河里。
鸡粪污染了河流,报应来得好快,我为那个小孩感到悲哀。我不知道这条河上有多少个养鸡场或者养猪场,有多少生活垃圾直接排到这条河里,又有多少小孩子喜欢在河边玩耍。
河脏了,水走了。
好像天上除了下雨还会下土,不然记忆里全是卵石的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土,怎么会长出那么多的荒草。
垃圾淤积?河水冲击散土?
这河还能活多久?尽管我在心里祈祷,神庇护我们的河流。但是我知道河流正在死去。
我没有对敏说河流正在死去,只说我们小时候在河边的趣事,像那个桥洞里玩水的小孩子一样,我们的童年与河流连在一起,水里玩,水边长。
“没事就看看河流。”敏突然说。
我们相视而笑,“没事就看看河流”,这是我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父亲从这条河的上游找到母亲,他们的一生与河为伴。河东是田,河西是地。父亲早上去山上劳动时,河水刚刚及膝,下午回家河床就满了,他和母亲隔河相望,双双沿河而上,到有桥的地方相会了,再沿河而下慢慢回家。没事就看看河流,也许就是父亲沿河而行的时候品出的生活滋味。父亲还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母亲把他埋在河对岸,让他对着河流,日日夜夜听河水流过。
敏走到一棵白杨树下,白杨树下有凹形的坑,敏说是她坐的。坐在北方死亡的河边想念南方的河。
敏的记忆里,南方的河流不会死亡。
敏的记忆里,南方的河流清且涟漪。
可我是看着河流一天天地死去,看着淘沙的人淘走了河床的沙子,看着碎石的人碎裂了满河的卵石,看着河水一年比一年减少。
人把河底挖穿了。
我不想用科学来解释河流的死亡。我和敏一样对河流怀着一种类似宗教一样的情感。河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故乡的代名词。
那次清明的行走,是一次对河流的祭祀。结果也许可以预见,丑陋的满是垃圾的河床呈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感觉到了惊心。河流隐现的砾石层,水波一样的冲击扇,也许是千年以来的第一次裸露。
古老,这个词跳出来,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条河流流了多少年,想必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时代就有了吧,为什么在今天以这样快的速度走向死亡。
河之殇。
“那河上有白鹭吗?还有鬼火吗?”敏问。
“心里了。”我指了指心。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幽深的水下有水怪,路过也是心有戚戚。在黄昏时分,河面总会出现一两团鬼火在深不可测的水上飘移,把一种恐惧感推到极致。可现在裸露的砾石层让一切神秘都失去了依附的可能。
我问敏还记不记得河对岸的人家?
敏说那个村庄是个风水宝地。我告诉敏,那个清明我去了河对岸,在废弃的小路上拨开荒草前行。村庄已成残垣断壁,偶有一两棵老梨树在风中独白。人们背离了祖先的土地,因为河水的枯竭,因为微弱的水流载不动垃圾,全都搬到河对岸的平原上去了。
是人抛弃了河流,还是河流抛弃了人?
记忆中的木桥,只留下青石桥墩。可遥遥相望的两个桥墩连接的仅仅是一段长满水草的枯河床。水退到中间,轻轻一跳就过了河。看河水穿过丛生的杂草流来,淌在河湾里,白鹭贴着水面低飞,本来是幅美丽的画面,可水面上的漂浮物却散发出一种腥臭味。
敏说北方许多的河流再也找不到一滴水。
我想说,南方的河流也跟在后面。
敏问那条南方河流的名字。
思蒙河。我说,惊讶她不知道河流的名字却把河流当作了故乡全部的意象。
思蒙河,也许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河流没有名字,只是作为河流本身而存在。我见过河流的源头,也去过河流汇入岷江的湿地,在河流某段出生,在河流的某段工作,为河流写过几篇小说,闭着眼心中也有河流流过。
只是我的河流啊,正在死去。而敏的河流还像河流的样子,还可以引发诸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想象。
北方的河流死了。
南方的河流也正在死去。(林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