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君亲情、乡情、爱情诗歌赏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8日08:10

　　“像生活一样写诗，像写诗一样生活”，是评论家对诗人刘福君创作的一个基本慨括。把这样的概括和我们一贯倡导的“扎实生活，诚实写作”联系起来，无论是对诗人自身，还是对我们的时代，都显得弥足珍贵。刘福君通过多年的扎实创作，先后出版了诗集三部曲：亲情诗《母亲》《父亲》，乡情诗《上庄人物》，爱情诗《我的大红》。本报选发刘福君的部分诗作和批评家的简评，以飨读者。

　　母亲的手机

　　我为母亲买了一部手机

　　一部新款带彩屏的手机

　　我的满头白发的母亲

　　至今

　　只会接听还不会拨打手机的

　　母亲

　　你守着手机像老树守着鸟窝

　　而儿女们已经长大  鸟一样飞走

　　我把女儿喊奶奶的声音设成铃声

　　把我童年淘气的相片输进彩屏

　　把信号调到最大

　　把噪音减到最小

　　母亲不识字也不会读什么短信

　　我只想一秒钟回家

　　两秒钟敲门

　　三秒钟就看见母亲慈爱的眼睛

　　哦  刮风的树叶下雨的雷声

　　乡下的雪拍打着千里之外的窗棂

　　我的晒玉米扬谷子养猪种菜的母亲

　　隔着萝卜白菜的距离 

　　我常常

　　陷在高科技安慰的隐痛里

　　一边听见你的咳嗽

　　一边记住你再三的叮咛

　　就像一条大路送走一条小路

　　母亲

　　我是你的儿子是你惦念的亲人

　　今夜我在路上赶路

　　在梦中做梦

　　像一只羊羔咩咩地叫着回家

　　其实我只是拨动那熟悉的号码

　　用女儿青草样的声音喊了一声

　　母亲

　　母亲的上午

　　上午十点

　　大地一片安静

　　阳光把露珠提升到天空

　　母亲走出老屋

　　看看远方 

　　远方山脉起伏

　　她 

　　不推也不敲

　　而是慢慢地拿开柴门

　　左手拎着荆条篮

　　右手一根一根地摘着

　　篱笆上的豆角

　　一条青虫爬在豆角的尖上

　　她小心地捏起来

　　弯着老腰把它轻轻放在地上

　　看它 

　　欢快地爬向大地的深处

　　知了在树上歌唱

　　阳光在母亲身边一根根生长

　　天地间生命拥挤

　　可在母亲眼里

　　没有什么不是生命

　　看风中弯折的草

　　母亲说

　　那是给大地磕头呢

　　打倒刘德

　　一九七○年，我六岁

　　一层层雪花镀亮夜晚

　　借着夜色我溜出家门

　　跑到学校操场去看热闹

　　父亲已被“无产阶级专政”

　　和黑帮们站成一排

　　弯着腰，低着头

　　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家族里一位叫刘银的叔叔

　　突然带头高喊：“打倒刘德！”

　　我觉得挺好玩，也跟着高喊

　　“打倒刘德！”

　　我离父亲很近

　　他瞥见我举着小拳头喊叫

　　扑哧一下笑了

　　“刘德不老实，态度不好！”

　　一个戴着红袖标叫付庆的民兵

　　突然飞起一脚

　　重重地踹在父亲身上

　　父亲一个趔趄差点被踹倒

　　“无产阶级专政”的大鞋印

　　悬在父亲补丁连着补丁的褂子上

　　多少年了，这个大脚印

　　一直悬在我的心上

　　幸亏是悬着没有落地

　　刚强的父亲至今不倒

　　坐在田埂上的父亲

　　坐在田埂上的父亲，坐在

　　随便一块石头或杂草的上边

　　抽烟、擦汗，歇一歇

　　干活的人想法十分简单，像草

　　绿的简单，像云，白的简单

　　风吹过来，抽穗扬花的气息

　　在绿汪汪的田野上随便弥漫

　　下一场透雨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父亲的天就是庄稼就是庄稼的想法

　　雷一样焦灼，雨一样渴念

　　坐在田埂上随便歇一歇的父亲

　　挽一把青草仔细地擦拭锄板

　　天黑之前，他想要锄完这片玉米

　　农谚里说：“锄头下有雨”

　　雨啊，你的想法离父亲还有多远

　　我是在远处看见父亲的

　　傍晚的风随便掀动哗哗的玉米叶子

　　像大海高低起伏的波澜

　　父亲又开始锄地，躬着腰

　　我是谁，我离父亲又有多远

　　青草的衣裳

　　太阳安静下来

　　你也安静下来

　　和你一起安静了

　　一碗月光

　　那些山

　　那些水

　　远在路上

　　那些风

　　那些雨

　　近在身旁

　　你的一天一天

　　和一年一年

　　有什么两样

　　梦见白云

　　就梦见你的羊群了

　　闻到花香

　　就闻到你的酒香了

　　放羊的三舅啊

　　一生穿一件

　　青草的衣裳

　　今夜我不想别的

　　只想你

　　想到头羊在前面给你领路

　　想到我总是跟在你身后

　　东张西望

　　泪人儿

　　桃花开了，山坡绿了

　　大表姐哭成个泪人儿走了

　　为了给哥哥娶媳妇

　　大表姐先嫁给了嫂子的哥

　　大表姐心中的那个他

　　早就领走了她的心

　　桃花开着开着就谢了

　　山坡绿着绿着就黄了

　　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孩子长着长着就大了

　　山坡绿了，桃花开了

　　她哭成个泪人儿看不见路了

　　还 乡

　　十五年音讯皆无

　　老了老了想到了生身之地

　　想到了故去多年的母亲

　　去年冬天那个寒冷的黄昏

　　崔银突然回到上庄

　　住了几天又转了几天

　　总也找不到母亲的坟头

　　他说往后还要回家

　　说着说着，泪光闪闪

　　委屈得就像三岁孩子

　　临走时他在村口回过头来

　　向着起伏的山峦和炊烟

　　深深鞠了一躬  愣了一下

　　抹一把老泪又鞠了一躬

　　在付海林新房前合影

　　像小时候上学那样手拉着手

　　站好，像一起入伍，一个班当兵

　　那样站好，你稍矮，我稍高

　　打开镜头，把新盖的瓦房装进来

　　把明亮的玻璃、美丽的窗花，檐下的

　　燕子、葱花飘香的炊烟全都装进来

　　把起早贪黑的劳累去掉，把往日

　　梦里梦外的空叹打扫干净

　　把肩上太重的担子放下来松一口气

　　汗水是泡不软骨头的

　　淋了雨的花瓣才格外美丽

　　我们深深的根，抱紧内心的泥土

　　虽然我们都很微弱和单薄

　　但草香虫鸣栗花飘香的家乡

　　养育了我们，最后也会收留我们

　　按住快门，我们站好

　　千分之一秒的速度里我们站好

　　慢慢的好日子就这样不要动了

　　我的大红

　　

　　之一

　　我有一件事

　　总觉得对不起你

　　在你一岁的时候

　　我没能拿上一份礼物

　　去看你

　　说起来这事

　　也不能全怪我

　　那时我们加起来才七岁

　　刚开始用清纯的目光

　　打量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还有一件遗憾的事

　　在你一百岁的时候

　　不能给你去祝福

　　不管那天的场面多么的热闹

　　我只能是你的氧

　　让你一个人呼吸

　　既然你人生的两头

　　我都不能亲自到场

　　那就让我们把生命中间的岁月

　　好好地过好

　　一想到这些

　　我有些悲伤

　　却更加的爱你

　　之三

　　你常拍着我的肩头

　　对我说：“哥们儿，

　　少喝点酒吧！”

　　我也拍一下你的肩头：

　　“姐们儿，

　　遇到了好哥们儿，

　　千杯少啊！”

　　我一次喝过三斤多白酒

　　差点永远闭上嘴

　　和眼睛，如今总算学会耍滑了

　　可心里老是觉得

　　欠哥们儿不少

　　我没有听你温柔低声的相劝

　　渐渐地把什么都喝高了

　　之五

　　把每一封信

　　读上几十遍

　　每一个字都读成思念

　　读着读着

　　你从信里走出来

　　梦幻般的感觉

　　出现在眼前

　　邮路，邮路

　　望眼欲穿

　　一个想字

　　连着白天和夜晚

　　我是山里的孩子

　　从小就喜欢绿色

　　若你不在身边

　　我常常把风中的树

　　看作一个绿色的邮递员

　　之十

　　一天看不见你心就慌

　　打不起精神懒洋洋

　　山桃花已经悄悄地开

　　你为什么不到山上来

　　看见你我就把模样装

　　大大咧咧好像没事儿一样

　　山桃花已经呼啦啦开

　　你咋就不到山上来

　　一听见你说话心就痒

　　心儿跳的鼓一样响

　　山桃花已经火一样开啦

　　你能不能快点到山上来

　　

　　在当今诗界，刘福君已是一位越来越受到广泛关注与瞩目的诗人，他的诗植根于生活的土壤，有着丰沛的水系与根脉；他诗中的情感真挚、温暖、动人，充满人性的光芒；他的热爱毫无杂质，善良、深沉，如清澈、干净的泉水；而爱从来是美的高度，俯仰之间，他的诗既是形而下的草木，又有形而上的智慧，其间弥散开来的精神气象与认知意义，极具美学敏感和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境界。

　　选在这里的12首诗，是刘福君亲情、乡情、爱情三部曲里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母亲的手机》和《母亲的上午》发表以来，广受好评，是他的成名作或代表作，从中约略可见其艺术趣旨及美学追求；《打倒刘德》是一首有着特殊背景的诗，诗中6岁的声音与父亲忍俊不禁的笑纠结在一起，其辛辣的反讽与自省意义，直指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使这首诗显得格外厚重；《青草的衣裳》《泪人儿》《还乡》《在付海林新房前合影》，以及写给妻子的爱情诗，选自《上庄人物》和《我的大红》两部诗集，这是刘福君创作生涯中又一重要成果，从这短短的几首小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一次又一次飞跃前进的步伐，以及不拘一格的艺术风采。

　　刘福君的诗风朴素、清新、隽永；他的语言精练、简约、明朗而自然；他内心的爱与情感从不空泛、浮躁或高蹈。他一直坚持“愈是生活的愈可能是艺术的”创作原则，始终以诗品与人品高度一致来严格要求自己。所以，我们才会读到这些来自美丽的田园风光，有着浓烈的生活气息，又隐含着诗人丰富的人生经验与哲学背景的好诗。无疑，刘福君是值得我们期待和信赖的诗人，他肯定会带给我们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我祝福他。

——周所同   

　　刘福君的诗歌是质朴的，他的质朴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他用了最真挚的情感和最质朴的语言，将他的父亲、母亲和妻子，将他的乡亲和村庄里的农人们，这些善良又卑微的生命“嵌入”到了他的诗歌之中，成为了感人至深的生命之歌。他们劳作一生，甚至没见过大千世界的模样，但这一切就像海德格尔对于梵高的《农民鞋》的评价“作品使大地成为大地”一样，他们确立了创造的价值与劳动的意义，确立了生命本身的尊严与大美。而且，在这些善良的面孔与灵魂背后，我们也读出了刘福君自己，读出了一个写作者人性的素朴和良善。也是因了这种品性，使他的诗歌有了民歌的质地，也使他有了抒情诗人的气质。

——张清华   

　　刘福君的这些诗歌写得庄严而不失自由的率性，真挚而未滑入理性的崇高。诗歌本是情感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竭力地阐述思想的作品是等而下之的，甚至是非诗的。刘福君的这些诗歌，是在自己的血脉里寻找自己的意义，是用朴素的情感揭开包裹在朴素里的伟大。

　　亲情是每个人都有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表现得具有沁人肺腑的感染力。刘福君表现亲情的诗歌看上去是平淡无奇的，既没有使用情感降服的诱惑，也不是以一个个顿悟不断的闪光来引起惊叹。但它是耐咀嚼的，它带给读者的愉悦直抵人心底最脆弱的部分，并进而引发对自然人本和社会伦理的思考，也就是说，它的审美目的是通过仔细阅读来实现饱满的，它的审美力量也是由读者心底油然而生的。

　　刘福君表现亲情的诗歌时刻在提醒我们：在人间有那么一块常绿的地方，有那么一块不需要思想、幻想等艺术手段，却永远充满力量的地方——亲情。

——商  震   

　　刘福君和其他同时代诗人一样，经历了由“乡土中国”向“城市中国”剧烈转换过程中推土机的日夜轰鸣。可贵的是，刘福君在个体经验和时代想象以及现实介入面前，担当了一个冷静的沉思者和审慎的观察者。他在时代巨大而混浊的声响中，心无旁骛地准确测量着这个纷扰的年代，也在时时的眷顾已经远远逝去年代的人世沧桑。刘福君由“小地方”和“山民”的视角而生发出具有现实感、寓言性和历史想象力的精神图景。精神性的“地方知识”经由个人化历史想象和命运性的独特体验而再生为诗人的“母体”，这甚至成了刘福君多年来诗歌写作特有的一种呼吸与精神成长方式。在城市化时代的晚风中，我看到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落寞中注视着发生和远去的一切……

——霍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