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哈萨克族女作家,叶尔克西无疑是本民族文学中的优秀写作者。她现在理应得到更多来自汉语文学界的认识。多年来她娴熟精妙地使用汉语写作,出版过数目众多的作品集,也得过很多奖,更翻译了数目惊人的长中短篇作品,朱玛拜·比拉勒的长篇《寡妇》就是她译的。仅凭这些翻译业绩叶尔克西已可在哈萨克族文学史上留下名字。一个偶然机会,她又编剧导演了哈萨克族同期声电影《永生羊》,荣获第七届中美电影节“金天使奖”,在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与国内大学生电影节上也广受好评。
抒写草原诗章的作者
读过叶尔克西的散文和小说的人,都会有一个强烈而深刻的印象:作家出色的才华,与她(在她自己是自然本性的,在我们看来是哈萨克式的)的情感和目光融于浓郁的草原生活气息中,从而深度、典型、丰富、诗意地折射出游牧民族的传统和人文心理,唯美地传达出哈萨克族关于生命、死亡的智慧感悟,精彩地呈现非汉文化范畴的鲜为人知的奇妙经验。而行文的灵动、幽默,情绪的饱满、深沉,都使叶尔克西就像一位谱就阿勒泰草原诗章的现代阿肯(草原上的诗人、歌手)。
她的散文经常以诗情诗意为底色,又以小说的元素和某些笔法来建构框架,文中充满了对自然万物细致、精微的描摹。如此的写景描物,有俄罗斯文学的感性和厚重。这些特质就使她的散文具有硬朗的骨骼,那些相当于钙质的人生规律性、哲学意味的存在使得众生相得以显露。而她那饱蘸女性细腻柔情的笔墨,又使那些人物的命运和人生血肉丰满、望之可亲。她早期的散文就注重营造一种微妙的戏剧张力,人物的命运感和文章内在的律动像起起伏伏的山峦,正如这个民族所处的天地自然,而遣词造句中亦可体味到来自异质文化思维的趣味,那是一种经过哈萨克式思考提炼出来的汉语表达,从而获得了一种不同文化交融后散发出的崭新的魅力。
这些散文收录在她的几本集子里,《永生羊》《草原火母》《蓝雪莲之淼》等等。《永生羊》《帷幔两边》《灵异山羊》《流星》《脐母》《远离严寒》《黑牛和红牛》《不死猫》……这些文章令人见之难忘。《永生羊》《灵异山羊》像一块块精巧而浑然天成的美玉,全文一气呵成,气脉贯通,令人不能不叹服牧民与羊彼此依持、心心相通的情感。大诗人阿拜有诗云:“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挨饿。”这也成为牧人们为羊默念的祈祷词。作为乔盘神的使者,羊将欣然接受这一命运。在从事畜牧业的哈萨克人的生活中,羊有着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在哈萨克人认为最为重要的“四畜”当中,羊是排在第一位的。哈萨克母亲会把心爱的孩子称作“我的小羊羔”。每逢有婚丧嫁娶等重大仪式或招待尊贵的宾客时,主人都要宰羊以示祝福、缅怀及敬意。羊身上承载了人们对生的憧憬、对死的敬畏。来自草原文化深层的复杂意蕴和张力,被叶尔克西成功捕捉并呈现出来:哈萨克族民间实际上有着大量萨满教文化的遗存,人们相信万物有灵,因此,动物的命运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而哈萨克族的思维方式也总是受到自然、动物的暗示。叶尔克西写过很多这样的细节,电影《永生羊》中,乌库芭拉看到风雪中失去母亲的小羔羊,看到母驼在漫天的风雪中终于倒在寻子的途中,她再也不能忍受和两个孩子分离的痛苦,选择了成全自己的母爱而将终身守寡的命运;一对夫妇因为女人生不出孩子而离异,但这对夫妻终于被一对牛母子为见一面天天跋涉的行为而感动,接受了来自牛的暗示,重新拥抱在牛圈里。作为哈萨克人的伙伴,动物在死亡前一定会得到人类的祝祷,他们祈求动物的原谅并愿它们永生循环。
叶尔克西后来的散文,艺术上越来越纯熟,而在思想境界上,则更有意识地向深层次挖掘哈萨克族所独有的文化意蕴和人情风俗。《新娘》《黑宰阿娜》《太阳公主》《祖母泥》《生命树》就是这样一些作品。了解哈萨克创世神话传说的人都知道生命树的故事,叶尔克西以一个他者的眼光来重拾自己民族民间文化中这些最原始的、神话原型类的母题线索,寻找那些散落在时光中的历史碎片,用自己的心灵绣线把它们穿缀成一篇篇令汉语读者大为惊叹的奇异、美丽的文章。就像《新娘》中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好像人类看见星空里,一颗将要消逝的行星。”只有深深懂得的人,才知道这句平常的话里所深蕴的情意和关怀。这类散文,让我们看到超越民族经验之外的另一些微妙的理解与差异,而这种差异无疑是美的、有价值的。
永恒的爱与善
叶尔克西的小说,实际上是更小说化的有散文意味的小说。《额尔齐斯河小调》《阳坡》《黑马归去》《帷幔两边》《哑女人》《夏至》《林间空地》《牛迹》等等,都是浸润着诗情画意的书写哈萨克人命运的故事。叶尔克西笔下的人物,人生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额尔齐斯河小调》中的小孙子眼睛瞎了、《阳坡》中无儿无女的孤老人、《牛迹》中不能生育的女人、断臂的少年、哑巴女人……为什么人生的缺失和伤痛会成为她几乎所有小说的情结。她在写这些故事和人物时,一定深深体味到那些伤残人生的时时刻刻,在痛惜和想象中完成对他们苦难人生的守望。正是这些纯正的文学原型和主题,使叶尔克西的小说保有一种文学最原初也最有价值的情境书写:文学总是在想象中完成对苦难的超度,在爱与善中,透过虚无,顽强地让人看到生存的意义。
还有一些小说,则像散文一样,力图以密集的信息传达出哈萨克人的生命哲学观。在哈萨克女人那里,帷幔像一个女人生与死的界限,那紫红或大红的帷幔里包藏着一个女人一世的青春、爱情、甚至全部的生活。女人过世的时候,这副帷幔就挂在毡房里的一边,人们在那里面给她沐浴,穿上白纱,最后送她入黑土长眠。帷幔同时意味着哈萨克女人简朴的丧葬之礼。这块连接哈萨克女人从生到死的红布,饱含深情地传达出哈萨克人从容的生命观。和《帷幔两边》一样,以独特的哈萨克生活内容为描写对象的《脐母》,也在平淡的生活中讲述了一个哈萨克女人的故事,扑面而来的异质文化气息令人神往,民歌、生动的对话里爱意弥漫,人生的哲理贯穿其中。于优美的细节处折射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民族性格,乐观、坚强和感恩是这个民族一以贯之的优良传统。而那些代表着血肉之躯和人间烟火的最美好、最具个性化、最具魅力的部分恰恰就在此类细节中、值得玩味再三。
要说动物小说,叶尔克西本身就有优势,她用不着额外去体验生活。作为一个哈萨克人,她其实在写作之初就已经将目光深情地凝注在动物身上,这是同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生产方式紧紧相联的。《黑马归去》堪称哈萨克这个游牧民族对马的种种情结和风俗的集中展示:二伯这个曾经的牧业队长,相中黑马是因为它的俊逸野性,配得上作为大伯儿子婚礼上的宰杀祭品,能为家族脸上争光;二伯的二儿子是额头上有马命的人,他自见了黑马,就不顾家境的拮据要买下来;黄耳朵,“我”的初恋情人,他更是不惜把自己养家糊口的北京吉普拿去换黑马,为的是证明一个男人的价值和尊严;而马之间也像人之间一样,是英雄自有追随者。红马和白马(本来是要宰杀它的)自然地走向黑马,成为黑马忠实的伙伴。最后,黑马从层层围堵中逃跑,红马带领它冲上断崖,自己却没越过一道墙,双腿架在墙上毙命,死时肚里还有一匹小马;而黑马则纵身跳下断崖。围绕一匹传说中的黑走马,家族里的每个人、尤其是男人充分表现了自己寄寓在一匹马上的欲望或理想,生命观或价值观。这差不多是关于马的最精彩的小说了。哈萨克族最具代表性的民间舞蹈《黑走马》有多强的艺术感染力,《黑马归去》就有多大的阐释空间。它期待着汉语文学界的更多解读和研究。
叶尔克西,这位来自北塔山、以抒写草原诗章为己任的现代阿肯,以其哈萨克文学的典型性、语言思维的丰富性、文化意味的多元性,用她生动幽默、游刃有余的文笔,带给汉语文学一股来自草原山野的清风,提示人们,存在着人们未知或所知甚少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不一样的人生和命运。而她杂糅又跳脱的文化思维、她带给人们的文学作品,都将完成她自己的心愿:成为传播民族文化的使者,做一名抒写草原诗章的现代阿肯,在人与人之间永远播撒爱与善的种子。而这一切,足够使人们充分认识到一名哈萨克女作家为汉语文学所作的贡献。
传播民族文化的使者
很多少数民族作家,他们大都有一种责任感——尽自己所能传播本民族的文化,在不同民族间架起相互理解、沟通的思想和情感桥梁。这一点在叶尔克西的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多年来,她先是靠着自己的一支笔,又写又译,勤奋耕耘在文学百花园里。她天生的才情、不可遏制的内驱力使她的文学情愫变成一篇篇美文。其间,通过文学作品让更多的人了解哈萨克族的文化、哈萨克人的内心和情感,让哈萨克这三个字出现在更多的文化桥梁和媒介中,成为沟通民族间文化和情感的使者,是她一开始可能并没有清晰意识到的动机。
在翻译领域,这种责任感更多地、理性地成为她的需要。没有人知道她在替人做嫁衣的过程中的甘苦。她本可以写出自己的长篇代表作,花更多的时间经营自己的名气。有一点可以肯定,哈萨克文学应该百花齐放,她不能忍受更多的人被时间埋没,像风中的野草自生自灭。她对哈萨克母语文学中的优秀之作无法被更多人知道有切肤之痛,也对涌现出的新人新作充满惊喜,于是就自觉地肩负起翻译责任。随着辛劳的写作和翻译,她无可置疑地奠定了自己在文学界的地位,她开始有意识地、最大限度地运用有利条件,更大范围地传播哈萨克族的文学和文化。她热情地提携后人,及时地组织人翻译哈萨克族青年作家、诗人的作品,出版他们的作品集,组织评论家研究评介、奖掖优秀作品,也中肯地指出他们的不足和缺陷。
后来,她开始涉足电影,撇开汉语文学界作家们是“触电”还是不“触电”的无休止争论,以无畏的勇气和智慧,向另一个陌生的领域进军,动机当然再明白不过,电影是比文学更强势的传播媒介,这是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事实。当她用一个作家的身份,用一篇文学作品,用她满脑满心的哈萨克族文化情结,撑起一部民族题材、全部由民族非专业演员演绎的电影时,我们仍可看到叶尔克西20多年的文学成就所造就的底蕴,那种文学性保证了电影的质量,提升了电影的内涵和深度。而她也借着电影这一文化媒介踏出国门,让哈萨克这三个字在一个又一个电影节上闪光。一个传播民族文化的使者形象逐渐确立起来。(何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