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孙珍的《苦乐留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是他近年来作品的合集,其中收录小说、散文共58篇。
《苦乐留痕》中的小说写于上世纪80年代,以平凡人物为题材,大多寓有讽意。《拾者的雕塑》中,穷学生陈良生因袒露自己拾款后的矛盾心情而被取消了“先进典型”;《派饭》中下放干部老蔡弄不到指标而被人冷落;《残烛》中的好人满叔只有在死后人们才怀念他;《山花飘香的夜晚》中桂桂等不及田哥回村的软弱;《尤物》中老传对撑花伞穿裙子的姑娘先艳羡后鄙夷的矛盾;《“处女作”》中费主任对“处女作”的误解等等,都是生活中荒唐可笑而又随处可见的情况,对这些故事的艺术表达,显示了作者超强的细节捕捉能力。
相对来说,林孙珍散文的题材更丰富,样式更多样。《为看病贵把脉》《也算杞人忧天》《比毒胶囊更毒的还有啥》《无奈虚荣这只妖》《难逃一“比”》《“假”断想》等抨击时弊,批判中有建议。《“吹喇叭、抬轿子”》《1998,鲜为人知的故事》等叙写从政的故事,真实感人。《钱的自白》《嘴巴》《台上台下》《为鸡请命》《笨猪不笨》《前世的情人》等活泼有致,包含哲理,耐人寻味。《母亲还在》《不该忘记的日子》写养母与生父母,文笔朴实无华,感情真挚动人。
不过,我个人更喜欢的是《脚踏车》《电话》《灯》《煤印子、柴火间》《“浦城担、崇安担”》《取暖杂忆》《凭票年代》《难敌烟瘾》这类散文。林孙珍并不着意追求时代的巨变和个人命运的起伏跌宕,而是把笔触伸向平凡的人生和常见的事物,散发着时代的日常喘息,画出社会转型的模糊弧线。阅读它们时,我仿佛在翻阅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眨眼间捕捉到了历史的底色。同时,这些老照片并非孤立存在,它们犹如一条流动着的河流,社会风气在翻转之间悄然变化。
林孙珍善用史家之笔描绘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的时代风俗,可谓“史笔写风物”。这种笔法往往以一物为中心,串联许多小故事,旁及社会风气,插入个人经历,铺排摇曳多姿,顾盼生情,使得个人的苦乐生长于社会风气中,又让它因社会的进步而得到提升。
散文《脚踏车》从“40多年前”周校长的自行车起笔,一直写到近年来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在人们生活中的淡出。作者通过呈现自己对脚踏车的梦想、拥有、怀念等情感,反映了社会历史的巨大变化。周校长的旧自行车是县委书记奖励给县教育局局长,局长转赠给他的。周校长爱车如爱人,舍不得让别人骑,把偷骑他自行车的老师们训得狗血淋头,这并非是他刻薄——在那个年代,即使一辆旧自行车也是无比宝贵的。之后不久,自行车慢慢多起来,成为婚嫁的头等彩礼,民谣“一等女,脚踏车缝纫机”就是明证。到上世纪80年代前后,作者读书期间所见影星也是骑着破自行车来听课。参加工作后,作者对自己的自行车爱护有加:“轴承上装了花环,买了带流苏的坐垫,每天都要擦得一尘不染,绝不轻易外借。”而现在,作者已经十六七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脚踏车一路上采摘着人生的故事和社会的风气,离我们渐渐远去。
林孙珍的“史笔写风物”在文学史上别具一格。鲁迅笔下鲁镇的风土人情,往往与人物性格吻合,成为人物生长的典型环境;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天真烂漫的“翠翠”们生长的土壤。林孙珍写风俗的特殊性在于,他不追求环境与人物命运性格的扭结,而是注重刻画风物自身的历史流动性。同时,通过这些风物自身的变化,显示出时代风云的变迁。在他笔下,风物自身的历史流动性具有强大的摄聚功能,采纳着不同时代的社会情态。
在我看来,林孙珍笔下的风物流转就像是冯至《十四行集》中的“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同时,这种流转也恰似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森安放在田纳西州山巅的“坛”,让周围的荒野向它聚拢排列。在林孙珍笔下,脚踏车、电话、取暖器具、凭票年代的各种票据、煤印子、柴火间、灯等微小的事物都具有了个体的“情史”,凌乱的记忆因此有了秩序,平静的历史也因此出现了涌动。(文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