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诗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1日08:30 刘志荣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认识常立的了。总归是他从北邮计算机系毕业,跑到复旦来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的时候,那么最早也应该是1998年底1999年初的事。那时很为他专业转换之大暗暗纳闷,一谈之下,方知他的兴趣是文学创作,为此甚至不惜放弃了那时前途很好的专业。听了他的话,我的疑惑自然消失,但一面感叹着文学这东西魅惑力之大,一面又为他叹息:他凭一腔热情,冲到中文系读研,但却不知道在中文系研究和创作从来是两途,甚至竟或根本没有关系呢。

  然而常立没有放弃他的梦想。他那时属意的体裁是小说,写作也很努力,隔三差五就有新作出来,有时也会发给我看。这些小说,带着那时文学青年普遍的先锋腔调,喜欢形式实验,又有一种颓唐的情调(和生活中那个乐呵呵的、充满活力的常立并不相同),但可能因为缺乏生活经验,显得并不落实,所以虽然确实显示出了相当的才能,成绩却并不太好。

  我那时喜欢的是常立的诗——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也写诗,而且写得很好——他自己也从来不以诗人自居,似乎是很不好意思,总是说自己只是玩票。但那些“玩票”的诗,实在有很惊人的地方,因为能够捕捉到一刹那间的实感,又有些匪夷所思的联想。我还记得当时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一首诗——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寂寞街头》——写一个人冬天午夜坐在路边喝酒,看到一辆一辆出租车开过,他在想这么晚了还有谁在奔波啊,也许是夜总会上班的小姐,“她们陪了一整天的客人可也真够累的”,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从暗处走来一个警察,“连想想也不允许吗这可太过分了”,他想站起来解释一下,必要的话就拒捕,然而,“警察绕过了木头桌子绕过了他/走到墙角蹲下来 开始哭了/他咽了一口酒又吐了出来/这可太好笑了原来警察也会哭泣/所有人都会哭泣这可真是滑稽啊”。那个酒鬼继续深夜喝酒进行他的“哲学研究”,然而,那个偶然一瞥间窥见的真相已经击中了我们,突然的陡转类似两个匪夷所思的镜头剪接的蒙太奇,让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遮掩下的另一面的实况。

  我那时断定常立有诗的才能,只是他自己大概未必清楚,而是几乎倾尽全力于小说创作之中。其实想想也很正常,诗,总是和一瞬间的感性联系在一起,而年轻人自然是感性最为丰富也最为敏锐的时候,至于小说,无论如何总是需要点经验和世故,光凭热情、想象和技巧,那可不成。但人未必总是能意识到自己的才情所在,总是会以为自己热爱的就是自己擅长的——我们每个人都免不了如此吧。所幸常立没有放弃写诗,虽然说是玩票,却一直零零星星写了下来,积累下来,也有厚厚的一本了吧。也由于并未一定要做诗人,那些诗恰恰由于并非出于刻意,有一种切身的实感和直接的力量。

  常立在复旦待了6年,硕士读完了,又读了博士。博士毕业后,因为自己的梦想,又放弃了留沪去效益极好的华师大出版社的工作机会——因为要坐班,他还是想保留更多的时间在写作上,跑到坐落在金华的浙江师大去工作。我们的联络自然保持着,但不如他读书时那么密切,陆陆续续听说,他在那边一开始教文学写作,后来教影视艺术,都极受学生欢迎。中途也和常立见过两三次面,许是生活安定下来的原因,他迅速地胖了起来——这可不像当初的那个文学青年啊,太安逸的生活,或者是会毁掉思想和写作的吧?

  然而就在这时,我在网上看到了常立用笔名“凌丁”发表的童话,大吃一惊,而又喜出望外,仿佛突然发现了熟悉的朋友身上一向不为人所知的另一种才能。那些童话当时真的吸引了我——它们属于所谓的黑色童话(常立自己当时命名为“新民间童话”)之列,但有他自己独自一家的风格,也跟他的那首诗一样,把现实的因素和匪夷所思的想象剪接联合起来,怪诞、好玩,却又有一种批判现实的锋芒。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篇《名模的美腿》——“从前,有一个名模,她有一双举世无叁的美腿。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每一个有权有钱的人都以摸到她的美腿为资本,每一个没权没钱的人都以摸到她的美腿为梦想。”名模每天有很多应酬,有时候她实在累了,就把美腿打发出去应酬,有一天,美腿爱上了一位英俊富有的青年,和他在一起盘桓了三天,美腿不在的第一天,“名模失去了美腿,睡得很安稳”;第二天,“名模失去了名,只是个模”;第三天,“名模失去了模,什么都不再是”——“当美腿赶回家的时候,那个什么都不再是的女人已经伤心而死,很快,她什么都不曾是。……无家可归的美腿想回到青年身边,但是那个失去美腿的青年也已经伤心而死……”美腿孤独地在世界上流浪,没有人愿意收留它们,直到在森林中遇到一位罗圈腿公主,公主用它们换下了自己的罗圈腿,从此和一位远方来的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故事还没有完,被公主赶走的罗圈腿,“非常思念公主,于是长途跋涉去寻找公主”。 每年公主进香的时候——“罗圈腿都躲在佛像的背后,偷偷听着公主动听的祈祷,偷偷看着公主美丽的双腿,情不自禁地赞叹:‘像梅里雪山的雪水一样纯洁呢,我真是爱她。’”这篇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美腿出走的情节会让人想起果戈理的《鼻子》(虽然常立未必直接借鉴过它),其直接的讽刺锋芒则指向了我们这个“物化”的时代,然而它的滋味也不仅仅是讽刺——也有幽默,有苦涩,有对失败者和被遗弃者的同情,又有一种单纯的忧伤,不太长的篇幅,竟然让人百味杂陈……那时我确信,常立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叙事体裁。

  童话,现在一般被看作是写给儿童看的。但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童话本来就是神话的孪生体,在先民以神话记录神圣性的故事时,就已经在以童话记录世俗性的故事了。”而第一本作家童话集,贝洛的《鹅妈妈故事集》,也有学者认为“并不是为儿童创作的,而是想把民间故事改造得更符合法国上流社会文学的口味,它的读者是那时各种沙龙的贵族妇女们”。(常立《从前,有一个点》P84)。且放下这些起源的事情不谈,童话的轻逸和瑰奇,确实给了一些重要的现代作家以灵感,甚至奠定了他们最有标志性的创作风格,譬如意大利的卡尔维诺和香港的西西;然而,童话的这种轻逸和瑰奇,只是在它们和沉重凡俗的历史和现实化合的时候,才在现代文学里发出它们最为璀璨夺目的光辉——最典型的例子还是意大利的卡尔维诺和香港的西西——那时我确信,常立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有自己丰富的收获。

  后来继续在网上看到常立的 “新民间童话”,还是那么怪异、奇诡而又带着现实生活的气息,还是那么幽默、苦涩而又充满了对弱者的同情心以及单纯的忧伤。我不知道他从哪里产生的灵感,会讲一些“爱上夜莺的捕鸟机”、“环保警察爱上被抛来抛去的人鱼”诸如此类的悲摧爱情故事——创作灵感本来就有些不可究诘,不过,我得说,我喜欢那些故事,而且期待着他更多的新收获。后来,突然有一天,常立打来电话说,他也创作起正格的童话啦。又是一个惊人的消息,问下来,原来他当了父亲,生了个孩子叫笑笑,笑笑渐渐长大,当爸爸储存的别人的童话故事讲完了,就自己给他创作童话,而且要创作“最好的童话”——有这样一个爸爸的孩子,该是多么幸福啊。

  再后来,去年下半年,又突然接到常立的电话,原来他创作的童话,已经可以结集出版了。然后,今年初,就收到了他寄来的样书——收入“新童年启蒙丛书”中的《从前,有一个点——事物的起源与秘密》(广西师大出版社),收了15篇童话,每篇童话后面附录一些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像“宇宙的起源”、“时间的起源”、“质量的起源”、“童话的起源”、“机器人的秘密”、“政治管理的秘密”、“爱的秘密”等等,是很好的儿童读物,而且尤其适合常立这样同时具有文理科背景的作者。

  2012年的寒假,我有几天时间沉浸在常立创作的这些童话里,同时享受着重温童年时光以及犹如与朋友闲谈的愉悦,而且,阅读中暗暗又有了新的发现——这些同样精彩的“正格”童话里,原来仍然潜藏着那位未曾老去的诗人,譬如,有谁会在讲述宇宙起源的故事时这样讲:“宇和宙生了好多好多孩子,有植物、矿物和动物,还有人类。人类中有许多不同的人……有一种人很特别,他什么也不干,总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警察过来问他:‘嘿!你在干什么?’他回答:‘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几十年了……’这种人叫诗人。不管什么人,都想让自己看起来——仅仅是看起来——不那么无聊一点。”又有谁会在讲述质量的故事时,想起特意要写一个小婴儿,他仰起头,看着北风吹得地上的叶子打起了旋,看得出了神——“多年以后,他会成为一个想飞的魔术师,即使北风睡着了,他也会飞起来,降落到想去的地方,给心爱的人送去……好吃的苹果。”而又有谁会这样回答“一个人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有质量?”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找到你心爱的人或事物——他们就是你的基态——然后把心里的锁链系在他们身上,你的生活就有了质量。”

  合上书,我不禁想:真正的热爱终究会让一个人发现自己——而真正的兴趣,是可以带领一个人走得多么远啊。(刘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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