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病魔一起“玩”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1日08:27 苏叔阳

  金树叶,是深秋时节的风景。这部书中收集了苏叔阳先生几十年来写的170多篇文章,有如散落的树叶,在秋季呈现出斑斓的色彩。作家不悔少作,因为那是他的足迹,不论踉跄和坚实都是生活所赐。作家说,把它们捧给读者,就是将自己的心交给师友,好鼓励自己前行。

  我是健康的病人

  遇到坎儿的时候,别人拉你一把,你自己加把油就过去了。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别人再怎么拉也没用。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患有肾脏肿瘤,是在1994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的。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参加了一个中央领导接待各方人士共度佳节的晚会。会议结束后,我突然感觉眼前有重影,看不清台阶。刚开始还以为是糖尿病造成,可前往医院检查后排除了这个原因。后来通过CT检查才知道我得的是肾癌,当时一下就蒙了,那年我56岁。有10天的时间我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后来慢慢熬过了那段时间。

  面对可能的死亡,我天真地想,黄泉路上无老少,6岁、26岁、46岁、56岁……多大岁数的人都有,赶上哪岁算哪岁,烦也没用。我活到56岁,做了很多事情,一不靠走后门,二不靠投机取巧,好歹是自己干出来的。我没有出卖过朋友,也没有欺负过弱小,心也坦然。毛主席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听说是红烧肉,我尝过的好东西好像比他还多呢!他出过两回国,都是莫斯科,我没去过莫斯科,可去的国家比他还多几个!他也会“老”,况乎我这平凡的生命?这么想想,也就过去了。

  后来我的肾癌出现了转移,转移到肺了。当时中央电视台的一台晚会需要一个作家朗诵诗歌,他们选中了我。我在家排练节目时嗓子里咳出血,开始还以为是用嗓过度,后来才知道是癌症转移。不过那会儿我在思想上已经很积极了。准备开刀手术之前,医生们研究具体手术方案是当着我的面讨论的。

  我曾看过一部美国电影,里面的男主角是一位骨癌病人,大夫说他的生命只剩下半年时间了。他说他想在这宝贵的半年时间里完成三件事:第一,他曾当过中学篮球队的教练,他希望回去带领他的篮球队再拿一次冠军;第二,他希望去见一个朋友;第三,他想和妻子再做一次爱。也许我们中国人无法理解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可我很尊重他。因为他完成了他的三个愿望。我在得病期间的心态和这个人有些相似,我希望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当时我的两位主治大夫告诉我开完刀后多少天可以起来活动,我就遵守他说的时间进行调养,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非常感谢这两位医生,他们让我始终处在一个非常明白的过程当中。

  那个时候我完成了很多事情。我写了很多文字,写到现在,差不多有200多万字了,出版了七八本书。记得刚得病那会儿,我每天都打针、吃药、做气功,日复一日,觉得生活特没意思,好像永远都是这些事情。今天吃药、打针、练气功是为了明天练气功、吃药、打针,这样的日子不如少而有质量的生活更有意思。1994年我做了左肾切除术,8年后,我的癌细胞转移到左肺,我又做了左肺叶切除手术。手术后,我积极配合治疗,每天吃几大把药,我把它当做功课。又过了两年我的脾脏里又有了癌肿,我又做了大剂量的放疗。我从未丧失对生命的信心。我照样快乐,该玩的时候照样玩。我觉得人生是有意义的,生活是可爱的。

  仔细想想,病对应着不病,就像假恶丑对应着真善美。假如没有假恶丑,你就不知道真善美是什么样的;假如不生病,你就无法体会健康的宝贵。我是在得病之后被选为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的。工作上有一些事情需要出头露面,有的人说,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身体又不好,还这么辛苦干什么?其实他不理解我,我不是为了出风头,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热爱生活。

  一个生病的人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就是被病魔压制住。我有几个病友就是这样,其中一位每到吃饭的时候就靠着墙哭,因为放疗期间,吃饭是很难受的。可我的态度是吃不下也得吃。我还给他说笑话,架着他去吃饭。后来我出院了,可他却没能出来。第二条路就是积极地对待。我有一位老同事叫王尧华,是东方医院外科主任。他自己得了肺癌,可他非常配合做化疗,心态很乐观。在化疗期间,他还依然在岗位上坚持工作。他说医生的职业道德让他知道应该怎样对待这个病,他应该做其他病人的榜样。

  自我健康管理,我的体会是:人的生命至少有一半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如果得病以后你能够正确对待它,那么在遇到坎儿的时候,别人拉你一把,你自己加把油就过去了。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别人再怎么拉也没用。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没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70多岁的人。我觉得我还年轻,活得也挺健康。虽然我得了病,可我看得开——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把病当成生活中的一个朋友,一起玩呗!我想我应该是健康的病人吧。(2009年)

  病中情味——树叶

  病房里最强烈的情绪便是对生命最浓最执著的爱与追求。过去我不大懂这个,以为医院总与死亡挂钩。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对生命的热爱,就没法儿整天面对死亡。

  我几乎没有想过,一片树叶会有这么多的变化和色彩;我也从没留心过树叶对于树枝的装扮有多么丰富。第一次住院之前,活了50多岁还没有空儿整天瞧着同一根树枝发愣。

  住进医院,从春到夏,我守在一个窗口,盯着一根树枝,从早看到晚。春节刚过,春天到了,但暖风还待在老远的南方。树枝可是等不及了,它们早已忍耐不住一冬的僵挺,急忙忙攒足了汁水从根到梢让自己活软起来。杨蕊像一群耐不住寂寞的猴子一个个蹲坐在枝头远望着北来的风头。

  白天,我瞅着还散发着冷光的太阳底下那趴满枝头的杨蕊,它们好像不断地伸长着身子来迎接春意;夜晚,路灯又把它们的影子送上我的窗头,在风里跳跃着、颤动着,好像互相传告春风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我头一次这么痴迷地猜想:杨蕊也必定有它们的“语言”系统,彼此商量着怎样舒展身躯。不然,它们怎么会长得差不多快呢!

  病房里极静,日日夜夜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假如有风的话。北京的春天多风,过去令我厌烦。可在病房里,却盼着风声,盼着有树枝在风中敲打窗户。因为这告诉我,自己还向往活生生的世界,窗外便是一个忙碌活泼的天地。安静,有时便是寂寞;而寂寞有时就是孤独;孤独,自然有高下之分,然而再崇高的孤独也还是孤独,令人难耐,有时便是惩罚。没病的时候,总觉得身边太乱。窗外是小贩们野调无腔的吆喝,还有汽车连绵不绝的吼叫。间或有孩子的吵闹,夹着头顶上的邻居击打地板的喧嚣。有时烦得恨不得大叫一通。

  在静静的病房里,风声就变成了音乐,变成了命运交响曲。树叶、花蕊就是生命的精灵。它们每天探头探脑地从窗外向我问安,我还好意思不给它们一脸好气色吗?我还好意思不使劲儿地活着,一天天结实起来吗?

  杨蕊真是贪长,几天的工夫就长大,从枝头吊下身子,常让我想起猴子捞月的故事:那些从水里捞月的猴儿们大概就是这模样儿,脚钩着树枝倒挂着身子。小时候管这杨蕊叫“杨树狗子”。它们可是不像狗,像猴儿,真的。小时候淘气,捡起落在地上的杨树狗子,插在鼻孔里成为两绺紫檀木色的胡须,背着手在人前走来走去,神气一番。那时候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老,更想不到自己老了会成什么模样儿。才几天,多少时候,咔噔一下,我老了,满头华发,婴儿似的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杨树狗子。

  终于听见了沙沙的春雨声。往日里春雨真的像听不见了。因为哪怕是再细微的市声也盖过了春雨润物的声音。今儿听到了,春雨就算被撕成粉末轻洒在杨蕊、细枝上,也还是有了让我听到的沙沙声。还有杨树狗子在雨中坠地的声音“吧嗒”、“吧嗒”,像是通知我:“嗨,来了,春天真的来了,不蒙你!”

  我听着春雨的脚步声,想象着一地湿湿的杨树狗子,不知为什么竟会有湿冷的泪珠爬上了睫毛。从知道自己得了那个被认为是什么症的凶险之病起,我可是没掉过眼泪呀!我知道掉眼泪没用,病不怕这个。可为什么外头下起雨,我眼里却湿漉漉了,是春天惹的祸,它让我想从病床上跳起来去外头淋一淋。从今儿我当更喜欢春雨。

  一夜春雨。清晨看看窗外,不是“绿肥红瘦”,而是一两点鹅黄翠绿蹲上枝头。那杨树叶子的小模样儿,真是喜人。一个个像涂了油的小娃娃,躺在摇篮里伸胳膊蹬腿儿。你们好哇小叶子!你们比花骨朵儿还受看,它们没有你们这份油亮亮。

  当叶子像婴儿般攥着拳头的时候,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去经历一番大限的预演。当我从麻醉中醒过来,伴着剧痛,窗外又飘进滴滴答答的春雨声。这一回,雨打嫩叶,声音更好听,弄得我简直不敢呻吟,怕这呻吟搅乱了生命的乐章。

  三天以后,在一片树影婆娑中,我被护士推着走过春天的树下,回到我的病房,歪头往窗外一看,好家伙,齐刷刷一排小巴掌似的杨树叶子在窗外招手,它们长得可真够发实。

  Z医生告诉我,在那间病房的窗外,有一对筑巢的喜鹊,正在加紧工作。昨天晚上它们搭起的第一根树枝让风吹掉了,可它们还在搭,今天一早,她看那鸟巢已经搭起了基础。

  我忍住痛,一步步蹭向那间病房,去看望那屋里的病友。他和我一样,都招惹上同一病魔。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也不便告诉他我是怎么了,蹭到他室里便硬挺起腰给他一脸笑意。为了看那对相亲相爱携手劳作的鸟儿,为了不让病友跟我一块儿痛,我只好委屈伤口。

  噢,那可爱的鸟儿真不赖。一个接一个飞上飞下,衔来树枝在那枝丫之间。那可怜巴巴的小巢在风中摇晃,可是不敢掉下来。大概有半个钟头吧,它竟然加高变结实了,直到鸟跳进去只能看见它高昂着的小脑袋儿。这些小精灵真是了不得。

  树叶一天天长大,变得浓绿,变得稠密,我也一天天好起来,竟然可以自己走到病房外去治疗。

  Z医生告诉我,小鸟出来了。我急忙去看,只见树叶间,一只大鸟飞来,在那鸟巢中齐刷刷伸出四只张大的鸟嘴。

  就在这一天,那屋的病友去了,走得匆匆忙忙。也许是最后一刻他也瞥见了那刚刚出世的小鸟,他带着生命的礼赞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病房里最强烈的情绪便是对生命最浓最执著的爱与追求。过去我不大懂这个,以为医院总与死亡挂钩。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对生命的热爱,就没法儿整天面对死亡。树叶、小鸟、雨水、风声,所有从活泼的世界捎来的信息,都给人生以力量,让死亡倒退。

  我知道我正在步入老境,但老并不意味着应当对生活失去兴趣。生理的衰退远不如心理上的老化令人可怕。我的病友们许多是经历过几百次战阵的老兵。谈起凶险的病症,如同谈起“老朋友”。有一位还真的这么称呼自己的病,说起难以忍受的治疗反应,更是轻松得如同玩一次过山车,要的便是那份刺激。都说中国人怕病怕死。我看在大限面前的那份儿豁达、那份儿从容,谁也比不上我的那些病友,他们之所以瞧得上我,愿意跟我像讨论电影似的讨论病情,大约是看我受了他们的感染,没有哭鼻子吧。

  当窗外的树叶终于搭起一片浓荫时,我走出了医院。痊愈与否,交给自然,交给命运,我拥有的是自信与期望。就算是梦想,难道我没权利做个好梦吗?

  就算我是根干枯的枝条,毕竟度过了所有的季节,不论是翠绿还是枯黄的树叶都会在我的枝头装点出一幅好的风景。(1995年)

  给老年朋友的建议

  ●大凡痛苦多于快乐的人,都习惯于自己和社会较劲。这并不是说不应同陋习、恶德作斗争,并不是要你随波逐流,而是盼你清醒,不把自己看得过高。再污浊的社会也有真善美,也有爱意弥漫。空泛地呼唤“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自然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整天看着人群运气,处处都不顺眼,那便是自己为自己开一张通往地狱的通行证。生病的好处便在于让你自己切实知道,你真的没有什么了不得,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便可以把阁下撂倒。少一份自得其实多一份快乐。

  ●有了病,就去看,就像去看朋友。因为老了,病也就不请自来。不把它当朋友,它就把你当敌人。哭和叹息都赶不走病痛。不如笑对疾病。心宽一寸,病退一尺。这是我的经验,不属于“站着不腰疼”的轻松话。我历来不爱说自己得病的事,因为别人听了堵心。这次说出来,是为了那些一老就悲观,总觉着明天就告别人间的老朋友。

  ●老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条件,在法律和道德允许的框架内,进行适合自己的活动。快乐一点吧,让咱们拉起手,在咱们没有经历过的大好天地里,尽兴地度过我们的余生,把所有的智慧和才能贡献给我们的国家、民族和我们的后人,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摘自《金树叶》,苏叔阳著,作家出版社 2012年10月出版)

  (苏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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