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歌让世界知道他的民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08:13 于 坚

  诗人这种动物,真是很难预料会出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也许是皇宫的后花园,也许在工厂光线灰暗的车间深处,或者这里——1998年的某日,我站在小凉山区的一处山谷中,看着天上白云飘扬,荒凉的山包上蹲着一个小村子,这里出了一位诗人。

  他正站在我身旁,高大英武,普米族人,名叫鲁若迪基。我跟着诗人走进他的故乡,如果将林立其间的花椒树、梨树、桃园、蜂窝、鹰巢、雾、春天的花光等等忽略不计,这村庄可谓简陋,似乎就是木片和泥巴糊起来的工棚。看不见一个汉字,人们也不说汉语,说普米语和彝语,一种可以和诸神沟通的语言。鲁若迪基的妈妈走来了,大地沉了一下,老夫人穿着土布黑裙,头上缠着黑色布带,慈祥,庄严,像所有人的母亲。黄昏后的余光中,我看见她坐在村口的岩石上,一位女王,与妇女们淙淙而谈,溪流在她们旁边淌着,时而有人来汲水。她是村里最勤劳智慧的妇女,家庭因而富足。

  夜晚,普米族巫师(韩规)为我占了鸡骨卦,兆头吉祥。这位白胡子爷爷是普米人最古老的诗人、通灵者,他的脑袋里装着无数的诗,他是传人、作者,也是发表这些诗歌的载体。他住在另一个村庄,经常来鲁若迪基家串门。因为来了客人,全村都集聚到鲁若迪基家,围着火塘唱歌。这个地方具备了诗歌的一切要素,诗歌早在遥远的年代就诞生了,只是不用汉字记录。

  诗人鲁若迪基的诗,今天已经排列成分行的汉字,通过出版社发行。他最近的光荣是,刚刚获得了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他的故乡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诗歌。鲁若迪基的文字,只是为了告诉世界这个民族的存在。鲁若迪基有一次对我说,他通过诗歌为他的民族提高社会地位,就像一位写诗的格萨尔王。

  鲁若迪基10岁开始学习汉字,他指着对面的高山,诺,我的小学就在那里。看不见什么小学,只有些石头在春天的阳光下发亮,似乎蕴藏着玉。10年后,他取了个汉名曹文彬前往遥远的汉地上大学,离开了他的家乡,这故乡足够成就一位诗人。雨果说:一位诗人要有三位老师,一位母亲,一个教士,一座花园,这三样他都有了。

  他写诗了,因为要引起班上一位女生的注意,写诗取悦于她。世界美如斯,那女孩代表着世界。通过诗来引起世界注意,这种古老的念头来自何处?火塘边的韩规?当老巫师在黑暗中歌唱的时候,妇女们眼睛闪着热情的光,狗变得激动,从火塘上一跃而过。

  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上升,歌德说。女生指引着鲁若迪基,她说汉语。他写诗了,他的第一首诗写的是梦见自己在写诗。

  10多年前的一天,有人敲门。门外站着一位黑脸膛武士,似乎刚刚下马,我恍惚瞥见他腰间挎着一把宝刀。进屋,坐下,拿出诗集,他是鲁若迪基,我们立即谈论诗歌,就像多年的兄弟。我永远感激他,他带了普米人的神。

  他写得很认真,他要获得诗歌的光荣,他谈论诗歌就像在谈论圣战。他要通过他的诗歌让世界知道他的民族。这个民族人数不多,但诗歌辽阔。他不满足于只被当做一个少数民族诗人,他狂热地研究当代新诗的现代主义之流,诗就是诗,在诗歌上,少数民族的身份不是优势。他做到了这一点,就是没有署名鲁若迪基这种少见的名字,他的诗也不会被忽略。他写出了那种基本的诗歌,那种世界诗歌。他把握到诗歌的超越性,地方、母语是诗的出发点,然后超越,普渡世界人生。朴素、简洁而充满张力,由于诚实、本真。不是修炼和知识的掌握可以达到的,必须天生,有了这个,就能出淤泥而不染。他最早的诗集,受到主流诗歌的影响,以为诗歌是对生活的粉饰。现代派诗歌也许有种种弊病,但有一点可取,它一直在努力穿越谎言,鲁若迪基后来受此影响,他的诗歌回到了故乡,这是他的第二本诗集,在他的写作历史中,可谓横空出世。

  故乡与爱情,是鲁若迪基诗歌的两大根基。

  天空太大了/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伍斤的男人/做我的父亲/一个叫车尔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无论走在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怀里/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选择》)

  这是诗人的花园,由此,他向诸神的世界升华,他是个敬畏神灵的诗人。20世纪,汉语诗歌热衷于各式各样的主义、意识形态,抛弃了诸神。我很难想象诗人居然是唯物论者。诗人是通灵者,召唤灵魂是鬼神的事业,诗人向神灵学习通灵术,这就是雨果说的“教士”。我最近重读唐诗,再次为唐诗中对神灵世界的敬畏所震撼,那是诸神在场的时代,因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云南,是诸神依然在大地上秉烛漫游的土地,在鲁若迪基的诗歌中,神的在场、庇护和对它们的敬畏是自然的,这并非虚妄的迷信,这是他民族的生活经验和常识。

  天庭里/谁擂响了战鼓/谁挑起了新的争端/一道闪电/我看见神苍老的容颜(《一道闪电》)

  他是一位天生的情人,他的爱情热烈而赤裸。这种爱情非常古老,已经成为过去时代的传说。

  兰子/我是你的“野人”啊/我是你的“疯子”啊/没有你/我不知到去那里撒野/也不知道去那里发疯了 (《给兰子》)

  鲁若迪基的爱情世界令我们害羞、激越,这种罕见的古老爱情已经升华为神性,就像圣经中的故事。

  鲁若迪基热烈地走向城市,那就是我们时代的罗马,每一个诞生在穷乡僻壤的人的必由之路。然而,鲁若迪基的天性使他对新世界充满怀疑。天性多么重要,天性是神启的,它使受惠者永不迷失。

  一群羊被吆喝着/走过县城/所有的车辆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它们走过/羊不时看看四周/再警惕地迈动步子/似乎在高楼大厦后面/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他们在阳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一群羊从县城走过》)

  鲁若迪基正是在“高楼大厦”中写下了这些,他不会踌躇满志而忘记根本,在他的诗歌中,故乡成为一种形而上天堂的隐喻,一种精神寄托。这是一种神话的方式,云南少数民族诗人都有这种潜在的神话思维方式。有一天,鲁若迪基送我一个牛头,我一直挂在家门上,我相信那头牛的神力会保佑我。而鲁若迪基以及他的诗歌,也是我个人的一个神话。

  每次把来人目送出办公室/萨雅寺就呈现在眼前/然而,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似乎它的存在与我无关/今天,当我认真地在雨中看萨雅寺/那塔顶那风铃那袅袅的香火//还有连绵的远山……/我的目光被一点点吸了过去/我感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掏我的心/我不寒而栗/急忙收回目光/拿起一张报纸(《萨雅寺》)

  这首诗意味深长。“拿起一张报纸”,这是一个象征,现代人的护身符,现代人靠这个庇护。相当脆弱的东西。鲁若迪基暗示了他内心的矛盾,也是古老文明和现代文明的难以调和的矛盾。他将如何应对?

  他真的爱这个世界,他不是自我表现的诗人,他是母亲和花园的诗人,神的诗人。(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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