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李路明下放时,在家乡的紫阳镇上打铁,练得臂力过人,一顿能灌斤把邵阳大曲。只是天生肤色白,怎么看也就一落难书生,绝无民间匠人粗豪的风采。那时诗人匡国泰正当电影放映员,四乡跑动。大舅与之相识,对他那种近于流浪者的职业羡慕到骨子里去了。歇工的时候,大舅就蹲在铺边看街上寥落的行人,看不远处人头簇拥的青山,大做其白日梦。当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到城里电影院画海报。那也是一种悠闲之极的职业,在他眼里充满着慵懒自适的诗意。大舅却没有想到,打铁,其实也是众多营生中比较从容的一种。后来他进京在王朝闻门下读硕士,搞先锋艺术运动——发布理论宣言、画画,再后来弄刊物、做书、当湖南美术出版社副社长,就再也没闲过。直到今天,他还在某种使命感和焦虑感中埋头干活,一门心思向前迈步。有时停下手中活计,他就念叨着老了回家乡隆回,在辰河边盖个房子,拖把竹靠椅在屋檐下晒晒太阳,就像当年在乡下当知青那样。
恢复高考后,大舅进了邵阳师专,读中文系。那时他早就迷上了画画,置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而不顾,整天和一帮美术系的同学泡在一起。有个暑假他和一同道背上画架,在邵阳地区几个县的乡下流浪写生。身上不带一分钱,饿了就替农民画幅素描,换几个红薯吃。晚上两人睡在稻草堆上。半夜醒来,就看天上的月亮。那时的月亮格外的白、大、亮,耳边有清风习习,蛙鸣成片。后来到了长沙,大舅还在家中悬一条幅,上书“闲听蛙”三字。只是城里再也听不到蛙声,也很难见到那样爽朗的月亮了。不过当时大舅对今天的生态环境之糟缺乏预见,猛想往城里奔。师专毕业后他回家乡的“五七大学”(即今天的农民中专)教书,业余时间全花在考研上。乡下蚊子多且毒,大舅看书时惨遭围攻,不胜其烦,最后想出一招,找了个木桶,灌上水,把腿浸入,然后双手边拍身上边看书。此景可做“大舅读书图”一幅,是用以教育后代的好材料。当时资料匮乏,外公通过关系在省图书馆借到一册美术史。这本书全省仅有两册,必须限期归还。大舅日夜伏案,赶在限期前把书抄了下来。后来他能考上中国艺术研究院,此书居功不少。研究院的老教授看了他们这批考生的成绩后,感动得落泪,说没想到呀,“文革”十年,你们还能考出这样的水平。大舅眨眨眼睛,觉得理应如此,没什么了不起。
读初中时,大舅文采不著,交作文时就那么几句话,但显得思路清晰,文字很干净。后来他到北京攻读美术理论,文思猛进,写出来的作品见解精辟、掷地有声,为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艺术运动推波助澜。他本人亦成为这一时期重要的美术理论家,与栗宪庭、吕澎等人一起引领风潮。到出版社后,编辑之余,他又写了一系列画家笔记,文风恬然,恰到好处,竟都是上等的散文。只是他无意于此,后来干脆放下钢笔,拿起画笔,宣称要告别“理论家时期”,让同行甚觉愕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大舅说,他对当前油画界的创作状态不甚满意,要自己亲自动手。于是这世上才会出现《红树家族》《今日种植计划》《中国手姿》《红色日记》《云上的日子》《少年之文艺》等油画作品,他也才会获得“首届广州艺术双年展最高奖——文献奖”。
大舅水性好。在“五七大学”教书时,他有空就到辰河边看书,看得烦了,一个猛子栽进河里,再出头时已在河中央。有次扎猛子,正好上游放排下来。大舅快要浮出来时,发现头顶一片乌黑。放的排至少有几里长,如果是竖着游就会游到死。还好他当时沉住气,用手摸排,搞清了方向,横着游,一口气憋得不行。好容易游到岸边,他整个人几乎虚脱,躺在草地上整整睡了半天,天黑了才归屋。
大舅很烦剃头,基本上是每年一次。春天来了,他跑到路边小理发店剃个平得不能再平的平头,然后这一年就不用为头发操心了。到了冬天,长发如草。这很好,挡风嘛。穿衣服亦不甚讲究,宽松舒适即可。反正日常生活,越简单越好。惟有做画时十分讲究,哪个地方有一丁点不对都要返工重来。我看他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磨画,一点一点地磨,一滴一滴地磨,把自己的感悟和心血磨进画中去。为画《今日种植计划》,他请假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磨了个把月,出来后,一称体重,竟瘦了10多斤。但他乐此不疲,宣称人生最大的快乐就在其中。
大舅天分甚高,很少佩服人。中国同行里他就服一个古元。一个先锋艺术家,却推崇解放区美术的代表人物,乍听有点让人惊讶。但仔细想想,在努力把西方艺术融入民族传统、创造出中国现代经典图式上,他和古元是一脉相通的。为了实现这一宏图,大舅连开车都在思考,好几次都差点撞车。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基本上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与当下盛行的麻将、三打哈之类绝缘,偶尔吼一嗓子卡拉OK,也就是《三套车》之类。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艺术上,他把艺术称为“解决问题”。这开始让我很疑惑,艺术为什么是“解决问题”呢?到后来,我自修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学会了把单个作品放到整个文学发展史中去考量,才醒悟到文学创作也是在“解决问题”,解决的是如何跳出前人划定的框架,另辟蹊径,创造出自己的独特风格。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是在“解决问题”,海明威苦练“电报体”又何尝不是在解决问题?
大舅很年轻就当了副社长,负责常务工作。这让他很苦恼,因为占去了太多搞创作的时间。于是就提交辞呈,10多年里辞过不下5次,但一直不能如愿。没办法,领导和同志都不让他辞。他做出版,经常获国家级大奖。我有时候想,一个人太能干了也不好,因为要承担太多。偏偏他又是个很看重朋友的人,社里的同事有很多又是他的哥们儿。为了不让朋友失望,10多年来他还是硬撑了下来。他把这称做帮忙。创作呢,只好放到深夜。所以他总是那么瘦,让亲人们担心。现在他总算把副社长这职位给辞掉了,虽然又当选为湖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但那是虚职,委实可以专注于绘事。这次回乡,人也似乎胖了一点。我们大家都高兴。他说今年要争取出自己的画册了。是啊,这么多年,他一直为他人做嫁衣裳,替别人做了无数本精美的画册,现在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大舅的画册,不用说,肯定好。(马笑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