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一早温妮就醒了。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宅子里一片寂静。但温妮心里很清楚,其实昨儿晚上她就拿定了主意,今天不会离家出走。“不管怎么说,我又能上哪儿去?”她问自己,“没一个地方是我真想去的。”而事实上,她知道自己不会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是害怕独个儿待在野外。
嘴上说要一个人出去闯天下干大事,跟真的去做完全是两码事。她看过的那些故事书里,所有人物好像全都不动脑子,做起事来不管不顾的。可大人们却总告诉她,现实世界是个危险的地方,如果没有他们的保护,她根本没法在外头生存下去。没人跟她说在外面独自生存到底需要做什么,她也不必去问,想象一下就够可怕的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胆小确实挺难堪的,想到自己对蟾蜍说的大话就更泄气了。要是今天蟾蜍还在栅栏外面怎么办?要是它偷偷笑话我是个胆小鬼怎么办?
她终于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她至少现在可以溜出去,到林子里去,去瞧瞧昨晚的音乐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也算是不小的事儿了吧?她隐隐觉得这么干也是很冒险的,但她不愿多想,只自我安慰道:“管他呢,我进了林子再决定好啦,说不定我就真的不回家了。”她需要用这个信念来说服自己,因为除此之外,她并没有真实可靠的朋友。
这又是难熬的一天,一大早已经热得叫人喘不上气了。但林子里的空气却是凉爽的,散发出好闻的湿润的味道。温妮怯怯地在林子里走了不到两分钟,就纳闷自己以前为什么从没进来过。“哇,这里真棒!”她惊奇地想。
林子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光,跟她平日从远处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莹绿蜜黄、充满生机的光在林间空地上跃动,在树干间映射出道道明亮的光束。这里有温妮叫不出名来的白色和淡蓝色的花儿,有连绵缠绕的藤蔓,倒在地上半朽的绵软枯木随处可见,上面长满了一块块绿茸茸的青苔。
这里到处都是小动物和小虫子:甲虫、小鸟、松鼠、蚂蚁……它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低低的嗡鸣。还有无数看不见的小生灵,它们全都轻手轻脚地自顾忙着自己的事,一点儿也没有受到惊扰。温妮快活地看到,蟾蜍也在这儿。它蹲在一个低矮的树桩上,看起来像个静止不动的蘑菇。要不是温妮走近它时它眨了一下眼,温妮根本就发现不了它。
“看到啦?”温妮大声说,“跟你说过一大早我就会来的!”
蟾蜍又眨眨眼,还点点头——也可能只是在吞下一只苍蝇。接着它一缩身子跳下树桩,消失在灌木丛里。
“它准是一直在等我呢。”温妮心想,很高兴自己到底是来了。
她在林子里逛了好久,到处看,四下听,很骄傲自己已经忘记了外面那个酷热杂乱的世界。她轻轻地哼起了曲子,试图回想起昨晚听到的旋律。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明亮的空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温妮立刻停住脚步蹲了下来。“如果真是精灵,”她想,“我可得好好瞧瞧。”虽然她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跑,但她欣喜地发现自己的好奇心更胜一筹。她开始悄悄地往前移,打算到足够近的地方看看清楚,然后再跑。但当她继续往前,躲到一棵大树后偷偷窥望时,她的嘴张大了,逃跑的念头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正前方是一片林中空地,中央有一棵巨树拔地而起,粗壮虬结的树根铺满了十码见方的地面。一个大男孩背靠树干悠闲地坐着。他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温妮立刻就迷上了他。
男孩身材削瘦,古铜肤色,长着一头浓密的褐色卷发。他的旧裤子松松垮垮的,衬衫也不太干净,但他却满不在乎,仿佛穿的是最好的绸衣。还有两条装饰意义大于实用的绿色吊带,这就是他的全部装扮了。他光着脚,脚趾上还夹着一根小树枝。他坐在那儿懒懒地甩弄脚上的树枝,仰脸凝望着头上的浓荫。清晨金色的阳光沐浴着他的全身,随着枝叶的摆动,在他棕色瘦削的双手、脸庞、头发上洒下明亮的光斑。
他漫不经心地挠挠耳朵,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伸懒腰,然后他挪了挪身子,把注意力转向旁边的一堆卵石。温妮屏住呼吸,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卵石一颗一颗移到旁边,露出一片闪亮的水光。他移开最后一颗卵石,温妮看到了一股小水柱冒了出来,像喷泉一样划出一道弧又落回地面。男孩俯身把嘴凑近泉水,喝了几口。然后他坐直了,用衬衫袖子擦擦嘴。这时他向温妮的方向转过脸去,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好久。男孩的手一直停在嘴边上,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最后男孩把手放了下来。“你最好还是出来吧。”他皱着眉说。
温妮站了起来,因为尴尬而有些生气。“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她走到空地上,辩解道,“我不知道这儿会有人。”
男孩注视着她走近。“你来这儿干吗?”他严厉地问。
“这是我家的林子,”温妮说,对他的责问有些惊奇,“我什么时候想来都行,虽说以前从没来过,可我什么时候都能来。”
“哦,那你是福斯特家的啦。”男孩说,不再那么戒备了。
“我叫温妮。”她说,“你呢?”
“我叫杰西·塔克。”他回答,“你好啊。”他伸出手。
温妮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近看起来他更英俊了。“你住在附近吗?”她好容易才不情愿地把他的手放开。“从前没见过你啊,常来这儿吗?别人不能进来的,这是我家的林子。”她很快又补了一句,“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来。我是说,我觉得你来没关系。”
男孩咧嘴笑了。“不,我不住附近。而且,我也不常到这儿来,只是路过。谢谢啦,很高兴你说我可以进来。”
“那好啊。”温妮有点答非所问,她退后一步,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矜持地坐下。“嗯,你多大了?”她问,一边斜瞄着他。
他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你干吗要问这个?”
“只是好奇嘛。”温妮说。
“那好吧,我104岁。”他一本正经地说。
“不,我没和你开玩笑。”她坚持道。
“那好吧,”他说,“如果你非要知道,我17岁。”
“17?”
“没错。”
“唉,”温妮有点失望,“17,太大了。”
“你没想到吧?”他同意地点点头。
温妮觉得他像是在嘲笑自己,但那笑是善意的。“你结婚了吗?”她接着问。
他大声笑了起来。“没有,我没结婚。你呢?”
现在轮到温妮笑了。“当然没有,”她说,“我才10岁,可快要过11岁的生日了。”
“到那天你就要结婚了。”他坏坏地说。
温妮又笑了,把脑袋歪到一边,爱慕地看着他。接着她指了指喷出的泉水,“这好喝吗?”她问,“我渴啦。”
杰西·塔克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哦,那个,不不,不行。”他很快地说,“你不能喝。它是从地里直接冒出来的,可能很脏。”他赶紧把卵石重新盖好。
“可是你刚才喝了。”温妮提醒他。
“噢,你看到啦?”他焦虑地看着她,“我呀,什么都喝的。我是说,我已经习惯了,可它对你没好处。”
“为什么我不能喝?”温妮问,站了起来,“它属于这片林子,而林子是我家的。我就要喝,都快渴死啦。”
她走到他坐的地方,在卵石堆旁跪下。
“相信我,温妮·福斯特,”杰西说,“如果你喝了这水,后果将会非常可怕,非常可怕。我不能让你喝。”
“嘿,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喝。”温妮委屈地说,“我越来越渴啦,你喝了没事,那我也不会有事。要是我爸在这儿,他也会让我喝的。”
“你该不会把这个告诉你爸吧,嗯?”杰西问,古铜色的脸变得煞白,他站起身,用一只光脚紧紧踩在那堆乱石上,“我就知道迟早会出这种事,现在我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林子里传来一个重重的撞击声,有人在喊:“杰西?”
“谢天谢地!”杰西说,宽慰地鼓起了腮帮子,“是妈和迈尔斯来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果然,一个身躯庞大、面容安详的女人出现了。她牵着一匹肥肥的老马,旁边是个差不多跟杰西一样俊秀的年轻人。这是梅·塔克和她的另一个儿子,杰西的哥哥。她看到杰西的脚踩在卵石堆上而温妮跪在旁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她捂住胸口,紧紧抓住别着披肩的旧胸针,脸色阴沉了下来。“唉,孩子们,”她说,“躲不过去啊,最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
第6章
日后,当温妮回想起当时的一幕时,那接下来的几分钟总是一片模糊。
开始是她跪在地上非要喝那泉水,接下来就被忽地一把抓了起来,然后大张着嘴在那匹肥胖老马的鞍子上颠簸,迈尔斯和杰西跟在两边跑,梅拉着缰绳气喘吁吁地跑在前面。
温妮过去常常战战兢兢地想象自己被绑架的情形,可事到临头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绑架者跟她一样惊慌。想象中的绑架者总是一群满脸大黑胡子的恶汉,不管她怎么苦苦哀求,都会把她用毯子裹起来,像扛着一袋土豆一样把她劫走。可这回苦苦哀求的却是绑架者,是梅·塔克、迈尔斯和杰西。
“求你啦,孩子……好孩子……别害怕,”梅一边跑一边努力回过头来对她说,“我们……不会伤害你……说啥也不会。”
“你要是……大声喊或是做别的,”这是杰西的声音,“就有人会听到,那……就太危险啦。”
迈尔斯说:“我们会解释的……只要远离这里马上就解释。”
温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趴在鞍子上,心扑通扑通乱跳,脊梁骨凉得像条冷水管子。可她非常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头脑居然异常冷静,各种不相干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早就排好队等着似的:“骑马原来是这么回事……反正我今天本来打算出走的……早饭时家里人见不到我会说什么……但愿蟾蜍现在能看到我……那个女人在为我担心呢……迈尔斯比杰西高……我还是低头躲一下,要不前面那根树枝会把我打晕过去。”
他们跑到了林子的边缘,但并没有要放慢速度的迹象。前面就是那条拐个弯穿过草地的小路,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路上站着昨晚见过的陌生人,依旧身穿黄西装,头戴黑礼帽。
温妮发现了他,看到了他一脸惊讶的表情。她知道立刻就得作出某种选择,但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跑过陌生人身边时,她没有大声求救,只是睁大眼睛望着他。
大家都没出声,只有梅·塔克勉强解释了一句:“我们在教小女儿……骑马!”
这时温妮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呼叫或挥手求救,总得干点什么。但很快陌生人就落到后面去了。温妮不敢放开紧抓的马鞍,也不敢回头,生怕掉下马去。一眨眼工夫他们就奔上了小山,从另一边下山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没有机会啦。
他们沿着小路又跑了几分钟,左面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小溪,四周有密密匝匝的垂柳和灌木丛遮蔽着。
“停!”梅喊道,“就在这里!”
迈尔斯和杰西用力抓住缰绳,老马骤然停步,差点儿把温妮摔下来。
“放下这个可怜的孩子,”梅喘息着说,胸脯沉重地起伏着,“我们去水边喘口气,把真相直截了当告诉她,然后再赶路。”
他们踉踉跄跄来到小溪边,开始了艰难的解释。梅看上去很窘迫,迈尔斯和杰西则显得心烦意乱,不安地扫视着他们的母亲。谁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对于温妮来说,奔逃结束后她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
醒悟的恐惧使她觉得口干舌燥,几乎窒息。这不是幻象,而是事实。一群陌生人劫走了她,他们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想到妈妈,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弱小和无助,开始哭了起来,愤怒和惊骇突然把她压垮了。
梅·塔克的圆脸因为惊恐挤作一团。“老天爷呀,别哭啊!孩子,请你不要哭!”她恳求道,“我们不是坏人,真的不是。我们只是非带走你不可……很快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我们会尽快把你送回去的。明天,我保证。”
听到梅说要明天才送她回去,温妮的抽泣变成了号啕,明天!这差不多是在告诉她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可她现在就想立刻回家,回到安全的铁栅栏里和妈妈喊她的窗户后头。梅朝她伸出手,但温妮扭动着躲开了。她把手捂在脸上,继续哭个不停。
“这太可怕了,”杰西说,“妈,你能对这个小可怜做点什么吗?”
“我们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吧。”迈尔斯说。
“没错。”梅无奈地说,“亲爱的主知道,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这样的事早晚会发生的,我们以前没碰上,纯粹只是运气好。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个孩子!”她心烦意乱地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掏出八音盒,颤抖的手不假思索地拧紧发条。
叮咚的乐声响起,温妮的哭声渐渐低了。她站在小溪边,双手仍然捂着脸,侧耳倾听。是的,那就是她昨晚听到的旋律。音乐神奇地让她镇定了下来,仿佛是一条缎带将她和亲切熟悉的一切联到了一起。她想:“等我回家了,我要告诉奶奶这根本不是什么精灵的音乐。”她用被泪水浸湿的手尽可能擦干脸,朝梅转过身来。
“这曲子我昨晚听到过,”她努力克制着哽咽,“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我奶奶说这是精灵的音乐。”
“天哪,不,”梅企求地注视着她,“这只是我的八音盒,我猜以前不会有人听过。”她把八音盒递给温妮看,“你想瞧瞧它吗?”
“真漂亮。”温妮说,接过小盒子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发条钥匙还在转动,但越来越慢了。旋律变得断断续续,几声零落的叮咚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想要再听就上发条,”梅说,“顺时针拧。”
温妮拧动钥匙,发条咔嗒咔嗒轻轻地响。转了几圈后,音乐声又响起来了,上足了发条的八音盒声音清脆悦耳。拥有这么可爱的小玩意儿的人应该不会太坏吧。温妮仔细观赏着盒子上画的玫瑰和铃兰,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真漂亮。”她重复了一句,把八音盒还给梅。
八音盒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放松了。迈尔斯从裤子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脸,梅重重地坐到一块石头上,摘下蓝草帽给自己扇风。
“听我说,温妮·福斯特,”杰西说,“我们是朋友,真的是,可你得帮帮我们。坐下吧,我们会尽量给你讲明白。”
(《不老泉》,[美]娜塔莉·巴比特著,吕明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美】 娜塔莉·巴比特 著 吕 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