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晚（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30日07:53 喜　宏

　　这是电视界策划大腕的一部雅俗交集“重口味”黑色幽默小说。

　　主人公莞儿和小濛，两个美少女，一个是速记公司派驻电视台的打工妹，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小“海归”，同一时间，走向“春晚”，走向“自己的人生，别人的剧本”这条星光大道。

　　“春晚”年年有，故事大不同。节目组从总导演到总策划、总监、编导、舞美、导播、造型、剧务、助理，既是推手又是关隘；另一些和“春晚”关系密切的人们：明星、剩女、富豪、粉丝、山寨导演、网络大户、神秘玩家、社会大佬，以及看不清的大手小手，有意无意间却成全了她们的艺术绝响。

　　作品妙趣横生、笔意纵横。角色多原型却无影射，故事有虚实又非穿越，“洗具”和“杯具”互为嵌套，为读者展现故事外的故事，人性外的人性，艺文小世界，意理大格局。

　　莞儿提着二手电脑，气喘吁吁跑出地铁口。

　　夜幕黑得深沉。西风斜走，飞雪如蝶。黑车见白，白车见肿。一片纯净又湿漉漉的雪味儿弥漫在夜灯下。又有几辆警车无言踏在白茫茫雪地里，红蓝警灯使劲儿闪烁。莞儿踩着红蓝闪光打眼一瞟，却瞧见还有几个便衣人物桩子似的钉在路口，都清一色黑衣平头青头皮，面色刚毅，肩头堆白，寒风中纹丝不动。

　　又要过大佬了？

　　莞儿回望了一下，果然主道有半边清空。更多的交警挥舞着亮闪闪的指挥棒，红蓝光影映雪而动。莞儿看得发呆，一不留神，左靴一滑，四仰八叉正要摔个屁股墩儿，却情急神来，借个势，竟站住了。就见旁边一黑衣小伙儿“扑哧”一笑，清水鼻涕甩出几滴。莞儿不禁嫣然一笑，站稳后便顺手掏出半包纸巾，往那个红鼻子青头皮小伙面前一杵。

　　不料，他并排站着的同伴却突然抬臂出掌，抢先拦住莞儿，凛凛然喷出一口食堂大锅饭的葱味：“对不起，同志，我们正在执行公务，请您理解，迅速离开！”说完，这个便衣还瞪了鼻涕小伙一眼。莞儿气得收了纸巾，心想大佬走都走了，你们还装啥子嘛！便噔噔噔头也不回地向大台走去。

　　大台的大门极其朴素，不事张扬。门口的铭牌，敦实厚重，勒着“北电集团”内敛又苍劲的金字。在大门两侧，又散开几个制服或便衣，形成一个格局。

　　莞儿是速记公司速记员，常来大台速记扒词。门卫自是见惯的，警察不常见却也见过，但是今天这个格局，却有点稀罕。今天有什么事？看来进台麻烦了，大雪天地等着，不晓得要等到啥子时候。

　　莞儿忙抽出手机给公司调度打电话。

　　“小刘姐，我到台门口了！”

　　“哟！莞儿呀！我忘了告诉你，春晚组不在台里——你瞧台后面三栋大楼——那是广厦，广电大厦，他们在B座，你就直奔那儿去得了！”小刘姐说。

　　莞儿小小一喜：“那不用在台门口等人办手续啦？”

　　“不用不用。春晚组来来往往净是人净是事，进出太费劲儿，他们历来都在B座办公，你赶紧过去吧，啊——”

　　雪夜之中，大厦更显灯火辉煌。尤其是中间那座，高悬一个张灯结彩的硕大“春”字。想来那便是“春晚”节目组的所在了。

　　雪花大片大片，像是赶着投胎转世似的乱挤着从天而降，轻舞，飞扬。长这么大，莞儿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雪！莞儿兴奋得想撒开腿跑。突然发现脚下踩到了一个东西，竟是一个小小U盘。莞儿捡起一看，U盘上的小帽是一只胖乎乎的小熊。只是叫自己踩坏了，小熊有点脏，也有点裂。

　　莞儿把U盘捏在手中，一时无语，想想便塞进电脑包，往广厦B座而去。

　　广厦B座的门前，有一个穿警用大衣的敦实汉子在抽烟。莞儿本想问问他春晚节目组在几层办公，又见那灰蓝大衣领围裹着的那张脸颜色铁青，且两眼直盯着来往车辆，便打消念头直奔大厅。

　　莞儿叹了口气。想问问服务员春晚组在几层，又看她们忙着，便在一个角落找个沙发坐下——忽然就想起那个U盘，赶紧打开笔记本把U盘插上去。

　　先是杀毒，然后打开，出乎意料地，U盘竟吱吱呀呀怪叫了几声，好似一只虫子火烧火燎地声嘶力竭地叫唤，惹得大厅的人都朝这边看。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名称居然叫《春晚》。莞儿好奇，不禁打开文件，却是一堆乱码：

　　弥憊擟紘屽醲嚄欁衕吅妦鋐浵弥冇宖？蔖恴婐濄嚄……

　　再往下看，还是一堆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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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莞儿有点失望，忽地想起可以用编码自动识别来转换。一转换，果然，文件里有了些内容，不过还是掺和了一些乱码：

　　弥憊擟紘屽醲……欁衕吅妦鋐浵弥冇宖？蔖恴婐濄嚄

　　“……莞儿提着二手电脑，夹着一手子宫，气喘吁吁跑出地铁口。

　　“迎面扑来都是雪！

　　“莞儿抽了抽小鼻头不禁打了个寒战……”

　　看到这里，莞儿不禁也打了个冷战。这不是在说我吗？！而且干吗还要说我的子宫？说小鼻头不行吗？

　　莞儿心里又惊又乱，急忙往下看——

　　“……空气寒湿而又新鲜，她把小粉花素色围巾又裹了一圈。那颗柔软而又新鲜的子宫小小地抽搐了一下，往温暖的盆腔深处躲了躲。”

　　莞儿惊骇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背脊上冒出一股冷汗——这，这，这是啷个搞的！这啷个……连今天的事它全都晓得！连U盘怎么到她那里的也和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这，这U盘搞啥子名堂！

　　再往下，又是一串乱码，试了几种办法却都打不开。

　　莞儿把U盘拔下来，捏在手中，竟真的一时无语，想想便塞进电脑包，往服务台走去。

　　莞儿勉强一笑，问服务员道：

　　“请问春晚组是在几楼？”

　　“你是找春晚组的吗？”

　　耳边突然飘进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转头看去，是一个高个子眼镜男生。一个塑料牌牌在他干瘪的胸前晃荡。

　　“您是——”

　　“春晚组接人的，跟我走吧！”

　　出了电梯，经过几个房间，见得里面几个爷爷奶奶鬼哭狼号地在练合唱；又有两个房间里，几个穿体操服的女孩子正在胡乱弯腰劈腿；又经过一个房间，门关着，里面猛然蹿出一句民歌，声音之高亮令人耳鸣，而跑调之怪异又叫人称奇。

　　“啊，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

　　眼镜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回头送了一句，好像这些不靠谱的人都是他的错。莞儿一时觉得他挺单纯，不禁莞尔一笑。

　　不一会儿，停在一个门口，门上堂皇悬着一个精工细作的铜字招牌，“春晚”两个大字朱漆楷体，十分正派。

　　这就是春晚节目组了！

　　莞儿莫名有些兴奋，又见大字下面有一行极小的字，却是英文。不及细看，眼镜男生已经推门把她让进去。

　　不一会儿，门开了。小伙刚说了半句“梁导”，里面抢出一个女孩，也是体操服，腰臀间却围着大白毛巾，脚上趿着鞋，面色绯红慌张逃走。

　　莞儿疾步上前，进了门，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了。就见得一张大桌铺满了白床单。一束强光正照着自己。一个光头在灯后闪烁。屋里弥漫着汗味、馊饭味、烟草味，还有一股熟悉的腥味——对了，是在老妈干活的洗浴城闻到过的味道。

　　“哟哟哟！你是——嗨，瞧我这记性，我在哪儿见过你！”

　　“啪”一声脆响，那光头用力拍了一下脑门儿，倒把莞儿拍得肉跳。

　　那光头动作迅猛，从桌后绕出来。一身大花毛衣，领口敞着。莞儿一眼瞅见领口上的油腻不薄。光头却极热情地伸出手来。

　　“我是梁导，请坐——”

　　莞儿就觉得那肥肥厚厚、油乎乎的手上，带着一股焦煳烟味和洗浴城的腥膻味。莞儿不情愿地隔着手套和那手碰了一下。

　　“快，暖气太热，你先宽宽衣。”

　　莞儿解了围巾，脱了羽绒服，又引来梁导的赞叹。

　　“太棒了！太棒了！我见过的嫩模很多，你是一流的。不！是超一流的！——你叫什么？”

　　“范莞儿。”紧接着说，“梁导，快说吧，什么活儿？”

　　“活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我这块，都是好活儿！你先歇会儿，我给你看看材料，增加增加你的信心！”

　　梁导把投影仪调了出来，一束蓝光映在墙上。音乐铿锵，画面却是多种国际模特走秀。

　　莞儿就觉得一只肥手按到她的肩上。耳边飘来伴着大蒜味的悄悄话：“怎么样？你比起她们来，一点都不差，瞧瞧你的三围，更有东方嫩模的味道……”

　　莞儿很不自在，就觉得这情景似乎很熟悉。还是洗浴城。东莞边上的小镇。那一夜，大雨。她本来是给老妈送伞去的，却给一个香港老板看中，硬给拉到房里，也是一只大肥手按到肩上。然后老板说粤语，她不懂。老板把老妈叫过来，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开苞”，还把手上的金表撸下来塞给老妈。老妈把金表掼到地上，拉起她的手就冲出房间。

　　“你看！这是Angelababy，已经出道演过两部电影了！……你看这是YaKaNa！日本最著名的嫩模，已经转为女优了！人气特旺。评论界认为她身材娇小，面容可爱，又有丰满的酥胸，这是嫩模入行的条件——正所谓童颜巨乳，是网络上那些宅男最喜欢的类型——你玩过成人游戏没有，貂蝉！昭君！对了！我说在哪里见过你！你很像咧——”

　　莞儿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说在哪里见过自己，原来他们都在玩成人游戏。

　　照说莞儿电脑不离身，随时可以玩游戏。但是公司有网络却不让玩，出活又忙得要死，回了家和几个公司姐妹合租的地下室根本没网线。莞儿不禁暗叹一口气。

　　“我说妹妹你不要垂头丧气！你的条件很好哇！你看你，身材娇小，面容嘛，长得比她们还Q版。三围嘛，还不太够标，不要紧，你别灰心，梁导我自有办法让你无限扩张——我可是好几届模特大赛的执行导演哪！你放心，经过我的调教，你一定会在今年春晚大放光彩！”

　　梁导重重加上“经过我的调教”，是因为必须把这个路径指明了。因为在他背后，或者说在他之上，还有老尹。那个风风火火的湖南人很喜欢抢资源，也喜欢调教那些女演员。因此，梁子心里有点急，但又不敢太急。不急，鱼不知道有个饵；太急，鱼又知道那是个饵。他忽然想起手机上的泡妞三部曲的段子，先是诱之以利，再是晓之以理，最后是动之以情。现在利已诱，理已晓，而情似乎未见起色，因此现在似乎还动不得。

　　莞儿思绪却停滞在这房间的氛围上。看来这梁导倒不像要派自己正经活儿，不是他弄错了，就是我弄错了。莞儿伸手到包里摸手机，却碰到了老妈给的那支大口红。她心里一喜，把大口红攥在手里。心里一下有了维稳的感觉。原以为朗朗乾坤太平世界，这玩意儿没得啥子用，突然想起老妈的话来：“你女娃儿家的，是个脸面最要紧？不是的！我的个娃儿吔，最要紧的就是要把身子胎胞保护好！洗浴城里都晓得的，就是做了小姐做到头做不动了，找个人成家生娃儿还有个本钱——你不懂！这是穷人家女娃儿的根本！”说完老妈给了她一支大口红，说是防卫喷射器。

　　莞儿已经好不自在，把那大口红都攥出了汗，梁导的声音还伴随着投影仪上的画面倾泻——画面已经变成日本女优的大胆照片，而梁导则在讲述女优的八卦和她们的出道之路。

　　恰在这时，门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壮实男人大步闯了进来。他也是光头，却已有些小寸毛，短脖，大宽下巴，又有点向前兜齿，一看就是个狠角色。眼镜男生慌慌张张跟在后面，同时又把快板小子他妈挡在外面。

　　“尹哥！”

　　梁导也急忙堆笑迎上去。

　　那叫尹哥的却黑着脸：“这样不行！梁子这样不行！”尹哥一屁股坐到桌上，把白布单蹂躏得不成形状。“这样不行的！梁子！我刚才到咱们的房间转了转，什么烂人都有！这些烂玩意儿怎么吸引网民？！还和楼上竞争呢！屌毛！”

　　“尹哥，网络春晚不就是全民娱乐嘛，成色是差一些，不过——”

　　“梁子！你这个理念不对！网络春晚就不能出精品吗？我靠！我们要从三网合一的新高度拿出一些硬通货！什么是网络的硬通货？互动啊！兄弟！互动啊！我们要用传播新理念来打造节目！你这个状态不行，靠，我请你来是干活的，兄弟！”

　　他们二人都不再言语。莞儿突然就明白了。她走错了地方——她原本是要去大台“电视春晚”组，可恼那眼镜男生竟把她领到这“网络春晚”组了！

　　莞儿突然站起来，把衣服一夹，愣头愣脑地说：“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莞儿拔腿就走，眼镜男生竟然追了出来：“您到底是——”

　　莞儿瞪他一眼：“我是要去楼上的。”回头却瞧见那金字招牌上的细字原来是什么什么.com。

　　里面传来梁导的喊声：“那谁，让她留个电话——”

　　眼镜男生刚要开口。莞儿说了句：“再见！”急忙奔向电梯。(喜  宏)

　　(摘自《春晚》，作家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