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流浪狗,在狗贩子的货舱中相遇,从此,他们相互依赖,在残酷的人间留下了一排成长的足迹。
一群剧中人,在嘈杂声中你争我夺,在利益面前,他们张开血盆大口。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悄悄铺展开来,只是起步的路太过跌宕,有人在笑,却有人也在绝望地哀鸣着。
为了将矛盾集中表现,在这本小说中,有意地虚构了两座城市。当两条可爱的流浪狗在城市间穿梭时,由他们引出的人物关系,也渐渐复杂起来。
人类的自以为是总是让他们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但在故事中,当人类彼此因为利益争斗的时候,狗儿们却相互帮助,共同度过难关。当人类相互间尔虞我诈的时候,狗儿们却带着一颗忠诚的心,踏上了寻找主人的漫漫长路。我们的世界存在着假、恶、丑,狗的世界却裹藏着真、善、美。
过年了,燃放爆竹的声音就像在打仗。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除了路边放炮的孩子,所有人都在家里忙活着。不过有这样一支队伍除外——他们似乎并不留恋于节日的欢乐,热衷于游走在大街小巷。这支队伍通常由五个人组成,他们的工具是一辆车、一张网和若干铁笼。他们被称作“打狗队”。
“今天可真是收获颇丰!”
“啊哈哈哈!”
货车上的五个精壮小伙子大笑着。笑得最爽朗的那位显然是这群人的头,有一只特别大的鼻子,几乎要占据那张圆脸的四分之三,鼻子左下角长着一颗圆滚滚的瘤。这个人牙齿略微泛黄,张开的时候泛着一股浓烈的口气。
“老张,”旁边一个后生问他,“今天收获这么大,是不是可以收摊了?”
老张瞟了他一眼,揉了下自己鼻子旁边的瘤,而后询问另一位后生。
“小李,今天咱们收获了多少?”
那是这辆车上惟一一位戴眼镜的,他推了下眼镜,回答说:“咱们今天收获了六条串种狗,两条纯种狗,串种狗虽然个头不大,但是肉很肥,抱起来重量十足,我看可以直接送给厨房。纯种狗除了刚才套到手的贵宾犬是您要带回家给孩子玩的外,还有一条边境牧羊犬……”
“卖给狗场!”老张再次揉着自己的瘤,“我一朋友愿意花一万块买走这条小母狗。钱到手后,咱兄弟五个一人两千,你们说怎么样?”
其余四个人一致点头表示合情合理。
……
汽车经过崎岖不平的道路,猛地颠簸了一下。货厢里,波仔被惊醒了。在黑暗中,他瑟瑟发抖。波仔被关在一只铁笼里,他张开嘴,试图用自己的牙齿撬开笼子,但当牙齿撞击铁笼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冰凉,就怎么也咬不下去了。
面对这奇怪的世界,他感到异常惊恐。他哼哼着,很无助。
他听到旁边有动静,这时他才想起动用自己的嗅觉和发达的听觉,探究是谁躲在自己的身旁。他听到一阵“吱吱”的声音,然后是爪子在笼子里来回划动的声音,再然后,这声音消失了。他吓了一跳,因为似乎有一只舌头在舔他的鼻子。
他有点生气了,嗓子里开始咕噜咕噜发出威胁的声音。但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笼子被打开了。他可以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自由活动了。
“老张,”又有人在询问,“把这群小家伙放下,咱们是不是就可以收工回家过年了?”
“今天可以收工了,但是明天咱们还得再干一票。这群小崽子们害怕爆竹声,肯定收获不会少。”
他们的车继续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前进。货车的货厢被一块巨大的板子隔开,要送去饭店厨房的串种狗和纯种狗隔离。纯种狗放在靠近货厢门的地方。由于一直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行驶,司机打算将车停靠在路旁,下去检查一下货厢的锁子有没有被颠开。
波仔很好奇身旁这个舔了自己鼻子的家伙长什么模样,通过嗅觉,他可以分辨出对方是一条母狗,但这里实在只有一团漆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小美女。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有动静。紧接着,一丝柔弱的月光沿着门缝溜了进来,然后,门忽然被打开了。波仔的腿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恐怖事件。司机站在门口,向里面打量着。波仔在恐惧中,忘记了观察一下身旁那位神秘的小伙伴究竟长什么样。而就在这时,他才刚反应过来,就看到身旁的她一个猛子扑向外面,而后就窜到了街头,飞奔到马路另一头了。
……
逃跑的这条边牧犬,名叫沛沛,沛沛的主人叫雨泽,从英国留学归来,主修政治,却对跻身政坛毫无兴趣。他从骨子里热爱写作。沛沛是他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因为她的存在,雨泽规律而快乐地生活着。
他们家住在一楼,常常将沛沛放出去自由活动,然后过不了一会儿就会看到她摇着身子回家去了。路边的人们都认识沛沛,看到她都会摸摸她的脑袋,跟她打声招呼。
但过年的这天,街头几乎没有行人。沛沛独自跑到马路上玩耍,在人行道上跳来跳去,自娱自乐。就在这时,她被一张网猛地套了起来,接着,她就被关进了货车的笼子里去。
……
逃跑之后,她先是躲避在路旁的花丛中,露出一只眼睛,盯着货车的方向。她看到老张将货车门重新关上,里面的波仔并没有来得及脱身。
货车重新开动了,但由于一路的泥泞,速度缓慢。沛沛尾随在后,一路隐蔽着自己的身体,跟着汽车向前走去。
为了躲避公安部门的追踪,这群狗贩子将套来的狗饲养在山头一处很小的屋子里,即使他们一齐叫喊,也绝不会有人听到。
他们下车,卸货,再将狗儿们送进那间简陋的小屋。
沛沛看到自己的同类被一个个从车里拖出来,又野蛮地推进屋子里。她屏住呼吸,像一匹小狼似的观察着。
货车门敞开着。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这时候前来,狗贩子们觉得很放心,于是也就失去了警惕。波仔被留在车上,他将被单独带走。因为边牧犬的逃亡,老张决定将这条贵宾犬以同样的价钱出售,到手的钱平均分给弟兄们。
车旁的最后一个人也走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车门敞开着,波仔就暴露在沛沛的面前。
就在这一刻,沛沛像闪电般扑过去,一步跳上货厢,娴熟地用爪子打开笼子的抠锁——这是许多边牧的看家本领——紧接着,她用牙齿咬住波仔的卷毛,几乎是将他扔下车去。波仔终于恢复了常态,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拯救,于是奋力向路边的杂草堆跑去。沛沛紧随其后,没过几秒钟,他们跌进一个土坑中,虽然摔疼了身子,但却摆脱了视线。
狗贩子们回到车上的时候,对眼前的一幕表示不解。老张愤怒地绷起了挤出的皱纹,大声喝道:
“你们这群饭桶!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头儿的训斥声中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两条可爱的小狗看到狗贩子远离了自己,从土坑里跳出来,大摇大摆地行走在蔚蓝色的夜空下。
除夕之夜,天边出现了火烧云,仿佛天宫发生了一场火灾,从边角上开始燃起,一直将整个天空烧得通红。当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大地忽然一阵剧烈的颤动……
“是地震!”
新县,则是此次地震的中心点。
地震使整个村子陷入瘫痪。从城里通往村子的唯一道路被阻塞了。村子里的房屋尽数倒塌,已经几乎变成一片废墟。四层高的小楼有一层已经深陷地下,变成了仓库,许多人被压在里面,苦苦哀求。
许多村民发起了自救。他们有组织地排成一队,用力拽开压在人身上的巨石。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警察全部扑向危楼,用身体支撑着将要倒塌的楼层。除此之外,参与救援的还有村上惟一一支消防队、学校老师,以及地里的农民,甚至连80岁高龄的老人也参与其中,手里端着一桶热水,为才逃生的村民们解渴。
这边,一位82岁高龄的老太太被压在底层的隔板下,只有一个窟窿够她喘气使用,身体其余的部分全都滞留在阴冷和黑暗中。
一位戴着眼镜的警察同志蹲在一旁,尽量拣些能够安慰人的词语去鼓励她。“警察同志,”老太太激动地说,“我有一个儿子,他在饭店工作,不管我怎么样,请你一定把我的情况转告给他。”
“您放心,”警察用平缓的声音回答说,“您不会有事的,到时候您可以亲自和他讲您的经历。”
“他叫张奎英,”老太太继续说下去,眼圈有些湿润,“他自己有个饭店,在城里面,我不知道叫什么。他回来找我的时候,你问这个名字,准能找到他。”
警察静静地点了下头。
“孩子,要告诉他,他的老母亲很想他。他倒是每个礼拜都会回家看一次,但是每年过年,他都比别人还要忙。他爸爸死得早,我每年过年都是自己一个人。我知道他工作辛苦,为家里赚钱不容易……”
“大娘,您儿子从来不陪您过年么?”
“陪、陪。”老太太回答说,“但是他过年特别忙,每年都是年后给我补上一顿团圆饭,带我去城里走走。”一边说,老太太一边想起儿子那张有些扭曲的脸。作为母亲,她从不觉得儿子哪里长得不对劲。
“大娘,”警察一字一句地说,“救援队应该很快就能进来了。这里道路不通,我们村子里设备有限。压在您头上的石头有些重,靠人力不太能搬动。您再忍忍,我给您要点水喝,我们尽快和外面的救援队联系,您一定很快就能被救出来。”
“去吧去吧!”大娘面带笑容地说,她觉得这位警察同志很通情达理,“先忙你的去吧!还有好些人等着你们救呢!”
……
波仔和沛沛忽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
两个小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山仿佛在颤动。忽然间,许多碎石从山头滚落,直冲他们砸来。沛沛一个箭步蹬了出去,波仔紧随其后,山头的碎石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包围而来,两条狗拼命地向村子跑去。
就在这时,村子里的楼房再次摇摆起来。几座四层高的小楼第二次塌方。警察正在一旁取水,才刚转身,就被倒塌的楼房重重地砸昏了过去。
经过一连串的反复,这股强劲的冲击波终于逐渐冷却。沛沛和波仔来到破烂不堪的村头,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的场面,但与人类关系中的某种本能,却促使他们带着内心的恐惧,从尸体中搜寻活着的迹象。
他们竖着耳朵,分头寻找。
波仔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冲着沛沛的方向“汪汪”地叫了几声。
沛沛跑了过来。那位意志坚强的老太太并没有受到余震的影响,仍然露着一个脑袋,抬着头看着外面的世界,只是强烈的震感使她有点神志不清。她不停呻吟着,哼哼着儿子的名字,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两个小家伙原本是来觅食的,现在他们已经忘记自己的目的。狗的耐饿能力是人的好几倍,他们已经不在乎是不是能够饱餐一顿。波仔守护在这位老人的身旁,沛沛跑去一侧,从垃圾上找到几片熟肉,叼在嘴里,跑回来放在老人的嘴边。只可惜,后者并没有回过神来,依然只是不停地呻吟着。
部队的同志们已经来到了村子外面。这场特大灾难迫使政府迅速做出反应。浩浩荡荡的救援队伍从不同地方赶来。他们动用重型机械,开山补路,想要快点打通村里村外的联系。
老太太情况不妙。她长时间地呻吟,这时已经有些脱水了,如果救援队不能迅速赶到,她很可能就这样失去意识,而后长眠不醒。
“首长,首长。”说话的是我们熟悉的狗贩子老张。听说家里地震的事情,他匆忙地从城里赶回来。见到一位领导似的人物,他连忙走过去,伸出右手紧紧握着对方,平时那股蛮横劲儿一扫而光,“首长,我八旬的老母亲在里面,您无论如何要帮我想办法救出她来!儿子不孝,只想看着她健康地度过晚年呀!”
对方冷静地点了点头:“先生,我们保证尽最大努力救出您的母亲,请您靠后一点,不要太过激动。”
部队连夜工作,但道路阻塞严重,大部队无法开进。与此同时,另一支部队徒步翻山进入灾区,由于重型机械没有办法进入内部,他们打算暂时先保证村里受灾人民的饮食问题。
24个小时过去了,部队依然没能开进其中。
48个小时过去了,打先锋的步兵终于进入灾区。他们为眼前的场景所惊讶。他们一一排查生存迹象,发现靠近外边的地方,已经无法找到生命体。
“那是什么声音?”一位战士忽然停下了脚步。
所有的人都停在半路,侧耳倾听。
“是狗叫声!”另一个战士说。
于是,整排部队迅速朝有声音的地方跑去。
——那是波仔和沛沛的吼叫声。在这48个小时里,他们不停地用自己的舌头舔着老人的嘴,老人的嘴唇逐渐湿润起来。不知不觉中,她恢复了神志,看到眼前两条可爱的小狗,她热泪盈眶。波仔和沛沛一刻不停地舔着她,有时轮换着去一旁找水喝,然后又折返回来,继续自己救人的工作。
这支部队迅速赶到幸存者面前。两个小家伙见到来人,连忙窜入林中,躲避在人类的视线范围之外。
他们看到战士们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送到老人身旁,不禁自己也流出了口水。波仔很委屈地哼哼了一声,看看沛沛,沛沛也很委屈地用哼哼声回应,也看看波仔。两个小家伙停留了一阵,无奈地转身离开了……(李禹东)
(摘自《人间犬吠》,作家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