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写作的日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3日07:45 曹明霞

  一

  两年前的此时,手头刚刚完成长篇小说《日落呼兰》的创作。这部小说是写东北“伪满”14年,少年洪庆山由于家园被占领,亲人被塞进冰窟的遭遇,一直写到日军溃败,所谓日本“拓荒团”的妇女孩子满大街被追逃的场景……胆小的洪庆山以为这下天下太平了,可以过安生日子了。早晨,他出门找活干,却看到一队一队的绑腿兵,其中有他的堂妹玉敏。已经当上了政委的玉敏,让他帮助照看两个儿子,说她还要上前线。洪庆山纳闷,仗不是打完了吗?玉敏说,小日本是跑了,可这天下还得争呢。

  ——离开东北故乡已近20年,小时候,不知道门前那条宽宽窄窄的河,就是萧红笔下的“呼兰河”,“道北”的人叫这儿“南绠”。南绠是用绳索拴木头的地方,当年日本人借助呼兰河浩渺的河水,漂流运送了大量的木材。

  “道南”、“道北”、“南绠”,是我幼年时对铁骊地理的全部认知。后来读了史、志、资料,才知道“南绠”是呼兰河的源头,而“呼兰”为满语的译音。在我们那儿,多民族聚集,满、蒙、汉、朝鲜、白俄、锡泊、鄂伦春……每一族都人口庞大,大家混杂而居。左邻是一个朝鲜屯儿,他们身形瘦小,妇女走路会头顶重盆、瓦罐,脚下是瓢鞋。因其瘦,所有人的裤裆都显得肥大……前院,是腰板笔直的傅大娘,傅大娘前额宽而阔,鼻子高又耸,是纯正的蒙古人。后院的姜奶奶,镶金牙,拎烟袋,她每天的营生是拎着那杆儿长烟袋,走东家串西家,一口金牙说起话来灿烂夺目。她多次学着母亲因为婴儿死去时的号叫:“我不嘎师基呀,我不嘎师基!”(满语,意思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姜奶奶黑眼珠高颧骨,她的一大帮儿女在户口簿的民族栏里都填着“汉”,但无论是她还是傅大娘,她们脸蛋儿上那两片儿鼓突的肉,还有直鼻梁方下巴,都“出卖”了她们……

  日本军队没有进驻东北以前,铁骊镇的街上只有些日本商人、浪人。叫了“满洲国”后,不但军人来了,陆陆续续地,他们的百姓也来了,都是农民,男女老少,叫“拓荒团”。当时的教科书上说,日本人来这里,是帮助建设新国家的——“新满洲,新国家,天地大,无苦忧”……关东军修铁路,建训练所(兵团),还三年纲要、五年纲要地制定了很多长远规划。是两颗原子弹,让这一切终止于1945年。

  日据时期,“满洲国”里并不都是顺民,拿起刀枪跟日本人干的,叫抗日联军。他们没有装备,没有给养,长年钻山林。夏天,林子里还有野菜果子可吃,冬天,大雪一落,木一凋零,他们就只能吃树皮了。日本军警会趁这个季节,进山讨伐,他们围堵抗联战士的方法也简单,雪地有脚印,枯树枝上留着他们被剐破的棉絮,拢一堆火想取取暖,林子上空的烟又出卖了他们……日本人有战马,有背夫,有直升机……没吃没穿的抗联战士冒死下山打给养,掩护过他们的百姓一旦被怀疑,会一家一家一村一村被杀害。天寒地冻,人死了没法埋,尸体垛得像柴火垛,流淌的鲜血冲化了冰冻三尺的呼兰河……

  日本人建设“新满洲”很有一套,他们设立“思想矫正院”,凡言语上“反满抗日”的,都抓去“矫正院”参加学习班,以“矫正”思想。在街上闲走的,如果没带身牌,一律以“浮浪”抓起来,抓“浮浪”是充壮丁的一个好办法。还有“勤劳奉侍”,这个名头也很响亮,所有的年轻男丁,都要为“满洲国”轮番出工一年,叫“勤劳奉侍”。小说的主人公洪庆山的堂弟——洪庆林,就是出了大二火锯厂,没带身牌,被宪兵抓“浮浪”了,直到解放,都没有回来。

  “满洲国”的苦难,让在其中重活了一遍的我也身心俱疲。采访、做笔记、写长篇,像在跑一场马拉松,身体精神都备受煎熬。当平安夜的钟声敲响时,第二稿最后一行,终于敲完了。

  站起来,活动腰、脖颈、头、手指。

  问:写完了?

  答:写完了。

  说: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问:什么?

  说话的人咽了口唾液,咽唾液明显是这个口开得艰难。他说,我告诉你,我说啊,文学院,那个,不签了。

  “文学院,那个,不签了?”听着像病句,但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一愣,然后是长久地愣,同时,又想努力涌起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

  难过,是从第二天开始的,苏醒了的神经,比麻醉前更痛。这时候才想,天啊,还挺仁慈呢,看我写长篇,没有发讣告。要等写完,才宣布。这样的消息,应该是10天前或者更早,他就知道,甚至参与其中。看我正在创作,就延期执行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文学、写作,感到如此的难受呢?这是接下来,我差不多想了两年的问题。

  二

  我的写作就像一个小偷,这是我从热爱上小说的那一天起,就时时体味的。20年前,我还在机关写材料,定期炮制公文,季度总结年度总结,我写领导念。开始的时候是个苦活儿,闭门造车,言不由衷,十分地累。但时间长了,就成熟练工了,有时只需把时间动一动,新词改一改,便能交差了事。那时没有电脑,抄、写、改——不经意间还练好了钢笔字。机关工作,无事也要显得忙,那几年,我还练就了一副好听力,只要走廊响起办公室主任的大皮鞋声,他一推门,准看到我伏案勤劳写材料的背影。在“材料”下面,压着我鬼鬼祟祟在写的小说。

  后来,进了事业单位,做戏剧刊物的编辑,有几年,时间确实宽松些,写作也不用偷偷摸摸。老领导本身就是大专家,他到处讲课,全国巡游,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小毛菜。上班、编刊、照顾孩子、读书、写作,那时开会很少,一年到头也开不了两次,这让我获得了时间,创作上似乎也出了一点成绩,和文学院两年一届两年一届地连续签约16年。后来,老领导退休,单位景况大变,写小说又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事业单位搞得很忙,如果不遵从,职称没得评,工资也不能动。艺术研究以戏曲为主,别的都算旁门,不务正业。差不多有10年时间,领导很生气,现实很严峻。再想读书,写小说,都成了妄想。一切得挤时间,偷时间,不停撒谎,在众人的笑望中,灰溜溜来,灰秃秃去。领导在会上多次点名,愿意写小说,可以去作协。艺术研究单位,不缺写小说的。你就是姚明,那你得进篮球队,我们乒乓球队肯定不缺你。被羞煞了一遍遍,坐在角落我暗暗发誓:谁能给我时间,我就给他爱情;谁能管我吃饭,我就给他生育;谁能让我回家,我会做个好家庭妇女……前年的年初,终于有了8个月的创作时间,光光明明,磊磊落落,完成了长篇《日落呼兰》的写作,不用开会,不用去单位,不因浪费时间而心急如焚……回想起来,深深感谢那位女领导,女人的心还是柔软的,是她的仁慈,让我有了这部长篇。

  当“那个,不签了”的消息传来,让一直为文学像做贼一样活着的我,有那么一刻,失了重一样。接下来,就是慢慢地慢慢地,心随身,沉到了谷底。

  这许多年,对文学,我多么像一个花痴婆,想方设法,处心积虑,偷时间,挤时间。而对工作、自己的饭碗,又多么像一个薄情女,躲时间,混日子,三心二意,敷衍了事。作贼养汉,是老家骂人最难听的话了,男作贼,女养汉,而这两样,我似乎都占了。饶是这样,还……

  一生都在把劲儿往不关饭碗的地方使,不是自取其辱?

  不写能死?

  两年就过去了。

  不写作倒是没死,但不写,好像比死难受。去年冬天,看到美国小说家卡佛的一段话,大意是:多年来,我一直知道我过的生活和工作不合我的身,我以为我能改变,但我现在明白,我得先把书本放下……文学能否改变人们地生活?我不知道。但文学让我知道,想像一个人一样的活着,有多难……

  写作解决了这个难题。(曹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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