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卡是一个苦聪人小孩,我见到他时,他在树上。
从红河南岸的元阳、绿春、金平等江外小县城一直延续到中越边境一带,群山莽莽,林海苍苍。云层下藏着藤条江、金水河、勐拉河等多条河流,从金水河到者米河头,遥遥数百里河谷,散住着云南独有的一种少数民族分支——苦聪人。
苦聪人归属拉祜族,自称拉祜普或拉祜西,约有八千余人。据说,他们是很久以前从滇西迁徙过来的。他们居无定所,终年在老林里游荡,搭个草棚,升起火塘,就是一个家。砍一片树,烧一块地,用木锄种几棵包谷,就是他们的粮食。这微薄的收成,常被野兽吃掉大半,人只留下一点点,难以维生。
他们被鄙夷地称做“野人”。
为了帮助苦聪人摆脱贫困,过上正常的安居生活,解放以来,一批批解放军、民族干部,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们。
这样的寻找非常困难。由于长期漂泊躲藏,苦聪人对外人充满恐惧,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迅速离开,藏得更深更远。有时已经找到他们的草棚,火塘灰还是热的,人却已不知去向。
苦聪人与外界惟一的联系,就是他们的苦聪街。所谓“街”,只是很隐蔽的,最简单最原始的以物换物交易:他们把猎到的野物或自编的篾器,采摘的野果野菜,搁在路口,然后躲起来,有人经过,取走那些东西,放上一点衣物、盐巴、火柴,等人走远后,他们才敢拿走。
我是跟阿花赶苦聪街时见到尼卡的。
跟着阿花在老林转来转去,好久了,既不见“街”,也不见人。老林阴暗,幽深,分不清晨昏,尽是奇奇怪怪的树和奇奇怪怪的声响,神秘而恐惧,我几次想往回走,可阿花却胸有成竹,朝着老林深处一直走,一直走。
走着走着,枝叶间突然露出一张鬼脸,有着一对空洞的眼窝和一张恐怖的大嘴。阿花唬了一声,那鬼脸一抖,倏地升起,原来是一只大蛾子,那鬼脸是它翅膀上的斑点。
就在鬼脸消失的树下,铺着几片大树叶,树叶上摆着几颗鸟蛋,一堆蘑菇,还有一些用各种植物籽粒穿成的珠串,用藤条草茎编织的戒指手镯项链头箍和脚环……
“哦,是尼卡,苦聪!”
阿花惊喜地说着,把她带来的一小袋包谷和一小块盐巴放到树叶上,然后喊着:
“尼卡尼卡,我们和你换了……”
周围却没有动静。阿花想了想,又把她带来的饭团,酸腌菜炒豆,我兜里的水果糖,手绢,半个馒头,一个小铅笔头,连同我的帽子,都摆在地上,摊开双手说:“没有了,尼卡,就这些了,我带走啰……”
她将那些鸟蛋蘑菇小心地捡进背箩,又把那些植物籽粒做的珠串,藤草编的戒指手镯项链头箍脚环分别戴到我和她的手上脚上头上脖子上,转了几个圈,笑嘻嘻地说:
“都戴上啦,尼卡,瞧瞧,多漂亮……”
四周依然没有动静。
阿花示意我朝后退,我们一直退到一棵大树后,刚停下脚步,一道黑影一闪,几乎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那些东西就不翼而飞了。
“尼卡,尼卡!”
阿花叫着,循着那些摇动的树枝跑去。
一根树枝突然朝我们弯下来,上面骇然坠着一个拳头大的绿球,阴险地一摇一摇。
“砰”的一声,绿球就掉到我们跟前,里头竟爬出一大堆麻酥酥的肉虫子,吓得我俩连滚带爬冲出好远。
爬起来没跑几步,脚下一绊,啪地一下我俩都摔倒了。
地上全是草结,那是人故意结的,一走就会绊倒。
我生气地又抓又扯。
“别动!”阿花一把拖住我,嗵的一声,一根竹箭擦着我的指尖飞来,钉到地上。
树上骤然响起一阵笑声,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树杈上大笑。
男孩很瘦,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身上胡乱挂着些布片树叶,腰间系着藤条,手里拿着木弩,背上背着一只篾箩。男孩嬉笑的脸上有一对酒窝,不对,是三个,阿花说,第三个酒窝是猴子抓的疤。
“尼卡!”
阿花叫着,男孩立即蹿上了树梢,嗖地飞上另一棵树。
那个小身影在树上蹿来蹿去,我们在地上拼命追赶,穿过许多大树和藤葛,终于看见几个芭蕉叶棚子,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树,挤在一块林中空地上。
那是一个苦聪“寨子”,住着尼卡的家人。
那些男女老少一看见我们,顿时满脸警觉,纷纷隐藏起来。
尼卡从树上跳了下来,把篾箩一翻,里头就滚出一堆东西。
一群男孩女孩围拢来,他们都很瘦,大大的脑袋,细细的身子,一双眼睛几乎占了小脸的一半。一个小孩还抱着个用芭蕉叶片裹着的小婴儿,露出很小的脸,像朵皱皱的芭蕉花。
这些孩子活得非常不容易,环境的恶劣和生活的艰难,使他们的成长充满风险,他们常常死于疾病和营养不良,或因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而过早夭折。
而一旦这个孩子活下来,生命力就会极其顽强,不怕冻,不怕饿,不怕摔,更不会轻易就死。
尼卡把那小袋包谷拎进棚子,然后坐下来清理东西。他先拿起铅笔头,好奇地看看,我告诉他那是写字的,我在树皮上写了几个字,尼卡一把抢过去,塞进怀里。他把我的手绢帽子还给我,然后拿起那颗水果糖舔了舔,便放进一个装满水的小竹筒里。
他把那个饭团掰开,一人一点地喂,又把酸腌菜撕成一条条的,塞到那些孩子的嘴里,几颗炒豆也一人一颗,分给每个孩子。
他又抱起小竹筒,把化开了的糖水,一人一口,喂给那些小孩喝。
这是他们民族的习惯,无论谁找到了什么东西,哪怕一捧野果,都要分给每一个人。
这时尼卡拿起那半个馒头,看了又看,我告诉他这是馒头,是麦面做的,可以吃,麦面呢,是小麦磨的,小麦呢,是地里长的,叶片像韭菜一样,麦粒上有麦芒……我的解释从麦子到麦面到馒头,越扯越远,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将馒头掰成小颗粒,分给了孩子们。
最后,他拿着那小坨盐,咩咩唤着,树林里一阵响,几只山羊走出来,舔着盐巴。那些羊极瘦,黑黑的,比兔子大不了多少,一副惊恐的表情。草丛里还有猪,也是很瘦很小,惊恐不安。几只鸡像鸟一样蹲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一窝小狗挤在一只藤箩里,眼睛都没睁。尼卡采来几根青藤,那藤子的断茬处,冒着乳白色的浆汁,小狗们咬住藤条,像吃奶一样吮吸。
尼卡说,有老鹰来抓鸡,被狗咬死了,他给我们看留下的老鹰翅膀,大得像一对蒲扇。
一只猫从树上一溜烟窜下来,爬到尼卡头上,使他像戴了一顶毛帽。
尼卡让我们看了树洞里的葫芦蜂巢,崖壁上的大熊蜂窝,还有土坑里的野菌,老树上的木耳……
这个山林孩子胆大顽皮,天不怕地不怕,他是第一个敢把生人领进家的。
送我们回家时,也不知尼卡是怎么走的,我们很快就出了老林,回头看时,他就不见了。
我和阿花后来又去找过尼卡,那几个芭蕉叶棚子已经坍塌,大概因为我们的惊扰,尼卡和家人搬走了,不知道藏进了老林的哪个角落。
很意外地又见到尼卡,是在老林边一个新建的苦聪大寨。
这个男孩不用在树上跳来跳去,背着弩弓寻找食物了,也不用躲躲藏藏“赶街”了。他可以去热闹的集市,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可以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坐在教室里大声念书。从书本上,他知道麦子是什么样了,还知道麦子怎么磨成面,怎么揉成面团,怎么蒸出馒头。在汉人叔叔那里,他曾一口气吃下七个馒头,把叔叔们都吓坏了。
尼卡骄傲地告诉我们,他还有一个非常棒的汉人朋友,那是他的小赵老师。
小赵老师来自内地很远的一座城市,十六岁就到了红河南岸,上了苦聪山,走烂了一双双草鞋,寻找了一批一批苦聪人。为了动员尼卡一家走出深山,小赵老师苦口婆心,甚至把自己的衣服、背心都脱了送给他们,还为尼卡生病的妈妈喂药、给尼卡的小弟弟煮米汤,背起尼卡年迈的奶奶……
尼卡家和好多家苦聪人一道,终于被接出深山,告别了刀耕火种,漂泊流浪的生活,住进了固定的寨子。好多汉族大哥留下来,做了乡长、乡干部、医生、老师,帮助苦聪人融入民族大家庭,教他们开垦梯田,种植香蕉菠萝,为他们建学校粮站卫生所,修公路,电站……老人们不会贫病交加死在火塘边了,小婴儿不用包在芭蕉叶片里了,孩子们不再挨饿,猪鸡猫狗羊都有了一个窝……
小赵老师也留下了,他在苦聪山寨办学校,教孩子们唱歌,识字,做游戏。尼卡有了铅笔,有了书本,小赵老师还给每个苦聪孩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学名:爱国,爱华,小明,小刚……
尼卡说,小赵老师说了,要好好学习,以后过红河,去内地,去昆明,去北京,去上大学,学习知识,增长见识,然后呢,他就回苦聪山寨,做第一个苦聪人教师,像小赵老师那样,教孩子们读书。而且,他还要种麦子,让孩子们吃上白面馒头。(湘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