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父亲
我慢慢地走进房间,轻轻地拍了拍黑糊糊的墙壁,冰凉冰凉的;用额头抵上去后,那熟悉而结实的触感,让我心里舒服了许多。爸爸常说我们家的房子两份是土,两份是水,还有两份是美好的愿望。对我而言,家是身心栖息的港湾:在那里有爸爸一直在等我,在那里有爸爸解答我所有的疑惑。
我心里明白,那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土坯屋,可那里却是我的家啊。不过小屋的确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特别之处:屋内有个大约三本书那么宽的隔板,将房间一分为二。那隔板完全是由旧书堆砌而成,上接天花板,下至地面。曾几何时,小屋的隔板成为小镇居民传颂的“奇迹”,许多人都不曾在任何地方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书。
经爸爸一番指导后,我开始充当造访者的向导,给大家介绍各种书籍,参观结束,还会为他们背诵几首泰戈尔的名诗,末了向大家鞠躬致意,再将这些刚刚长了见识的人从前门送出去。爸爸总是说:“儿子,人人都应接受教育、欣赏文学。自己享有了,就不能剥夺别人这方面的权利。”说完这话,他时常会引些诗歌佐证他的观点。
我接受文化教育始于学校,却在家中得以继续。有的时候,我觉得懂的东西太多了,生活反而有些沉重。若是只为生存,适当掌握一些基本技能就够了,比如知道去哪里获取饮用水,怎样缝补衣服,或该跟谁交换东西以保证一周不会饿着肚子,等等,那才是真正日常实用的东西。没有人愿意拿东西换书。真的,我试过,通常的回答是:“书又不能当饭吃,不是吗?”人们无法理解语言文字和书籍会带给他们难以想象的富有的精神生活,这让爸爸感到异常诧异。即便是我,也无法深刻理解他的意思。但是,爸爸就是那种爱书胜过一切的人。只要给他本好书,爸爸就可以连续数日不洗漱、不说话,甚至不吃饭,直到读完全书为止。
历经四十年的心血,爸爸才收集到他视为珍宝的这一墙书。每一本书都凝结着爸爸执著的爱。为此,他做过买卖,出过苦力,也舍命抢救过稀有版本,认真修补过遗漏页码;更有甚者,他曾不惜自尊乞求过人,也曾不顾微薄收入,慷慨买书。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发现爸爸只系着一条缠腰带,坐在书墙旁聚精会神地看书。听到我趿拉着鞋走路的声音,爸爸才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我笑起来,那样神采奕奕,笑得那么开心,感染得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会说:“过来,你一定要看看这个。”于是,我只好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使劲撑开打架的眼皮,听他讲千奇百怪而引人入胜的事,这些事发生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动物,我甚至不相信世上竟然存在过那样的动物。
此时此刻,小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向躺在床上的爸爸走去。屋里又冷又暗,因为阳光无法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房间。爸爸的床很低,紧贴着书墙摆着。那张床上有我许多许多难忘的回忆。我常常听他大声读着旧书里摘取的用陌生的语言写成的文章,我不大能听懂。有的时候,我听着听着,就在爸爸的读书声中睡着了。偶尔还会做些不可思议的梦,在梦中,我会到达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身边都是些未曾谋面的人。用爸爸的话说——在书中,你可以体验到千姿百态的生活,还可以经历惊心动魄的冒险。
肚子仍在隐隐作痛,我深吸一口气,用手按在胃部,把痛感强压下去。我缓步走到小凳前——这屋里除床以外惟一的家具便是这个小矮凳了,平日里,我坐在上面读书给爸爸听。我拿起小凳,放到爸爸床边,坐了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爸爸,由于呼吸不顺畅,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时还急促地大口喘息,不住地咳嗽。爸爸剃得很短的头发几乎已全然变白,头顶上的发丝少得依稀可见头皮。我跟爸爸一样,有深棕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栗色的皮肤。汗珠顺着爸爸的额头流到他蜡黄的脸颊上,沾在已经斑白的粗糙的胡楂上。他睁开眼睛,显得很是虚弱无力。我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状况了。爸爸的眼睛周围是大大的黑眼圈,让我想起一本旧百科全书上熊猫的图片。
爸爸冲着我笑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他风趣地称之为“断层线,是地壳独有的裂痕在人脸上的体现”。我理解不了他话中的深奥道理,不过那皱纹是再寻常不过了。爸爸挣扎着坐起来,使劲拖着虚弱的身子想要坐直。我只能紧张地坐在那里看着,却不敢伸手帮忙,因为爸爸讨厌这样的关心。他将自己支撑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跟医生谈过了,对吧?”
“对。”
“比拉尔,爸爸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我心里却在想:濒临死亡怎能说好啊?
“你也会好起来的。你得给姑姑写封信,好做些安排。”
“您别操心了,我会写的。”我真不想去姑姑那里住,这儿才是我的家。
“斋浦尔是个美丽的地方,姑姑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你可以顺便了解斋浦尔的历史,儿子……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爸爸,放心吧,都会安排好的。”我才不会对斋浦尔有兴趣,也不关心它那乏味的历史;没有了你,我不会过得开心的。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无需再多说什么。恶毒的疾病正在由里及外地吞噬着他,对此他却只字未提。
“儿子,今天有啥新闻?那帮贪心的家伙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吗?”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因为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那群人,简直就是鹰身女妖。他们就是不明白,对吧?印度的命运岂能任由几个人摆布?他们聚在一起,围着一张地图,像小鸡一样为了得到最大一块食物唧唧喳喳地争个不休,这简直是可笑至极。他们尽管去谈论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一直谈到地老天荒。我才不在乎他们争什么呢,我关注的是我们的祖国母亲印度纠正他们的错误。比拉尔,看看你的朋友们,他们有谁介意过我们是穆斯林吗?还有,我们在很多场合都和卡塔一家坐在一起吃饭,难道就因为是印度教教徒,我们就该讨厌他们吗?再看看曼吉特一家人,在你出生前我就认识他们。我还参加过他爸爸的婚礼呢。他们信奉锡克教。我们拥有相似的血统,而且有很多地方都是共通的。差异难免总会存在,但更多的共同之处已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印度永远不会破裂,也永远都不会被分割。他们是否以为类似的事情以前没发生过?他们是否以为我们从未濒临崩溃分裂?他们把印度视为一摊烂泥了吧?任凭他们随心所欲地蹂躏,以满足卑鄙的占有欲?过去,我们遭遇过这种痛苦,现在还得再次忍受。但是,那些贪婪之徒,那帮恶棍,包括那些打着只是暂时来访的幌子却赖着不走的英国人,不要妄想击垮印度的脊梁。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他们休想得逞!儿子,他们想也别想!”
我从未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火,他的身体因为愤怒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眼睛犹如一潭乌黑的墨,一眼望不见底,令我不敢直视。我真想告诉他:“爸爸,你错了!”就在昨天,我和萨利姆一道在市场上,听了无线电广播,尼赫鲁总理谈到分割计划,也描绘了他们即将创造的新世界,完全置人民大众的意愿于不顾。他们怎么能那样做?他们拿出张地图,毫无任何不舍地说:“这里是分界线,自己选择你要在哪边吧。”分割国土如同切东西,把一张粗糙的纸平铺开来,稳稳地从中间剪开。惟一的区别在于,只要一刀切下去,不管再怎么缝补,这块东西也不可能修复完整了。
爸爸将近一个月没出过屋门了。他不曾看到躁动的人群、市场上弥漫的紧张气氛,还有老人们围在一起争论不休的情景。去年,这里还发生过动乱和暴力冲突。不过后来渐渐得以平息,生活也暂时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秩序。然而自从分割计划公布之日起,一切都变了。全国各地暴力事件频频发生,暴徒们烧毁民房、杀戮妇女儿童,各个政党则忙于招募新兵相互厮杀,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势力。印度就像爸爸一样患上了不治之症,正由里向外被疾病一口一口地吃掉。
跟医生谈到爸爸的状况时,我的胃就开始剧痛,现在由于焦虑而几近痉挛。我使劲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强忍疼痛。心想爸爸怎么就感觉不到呢?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已面目全非了。印度就要接受磨难的洗礼。我真想冲爸爸大喊:“我根本不关心什么印度,什么政客,什么贪婪的人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任何事情。我只在乎你!”可我不能那样做。我默默地走到爸爸床前,紧紧抱住他,挨着他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轻微的鼾声,便轻轻松开他环绕在我身上的双手。看着睡眠中的爸爸,他显得那么安详。
我始终把分裂计划这一消息瞒着爸爸。考虑到他的病情,我觉得这个消息会要了他的命。现在我明白:从许多方面来讲,这一消息带来的后果要比预想的严重许多。它会让爸爸心碎欲绝的。
就在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管别人说些什么,我都要保证我可怜的爸爸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即使大家做了最坏的打算,印度正面临着一场巨变,就像一场空前的季风侵袭,一旦发生,一切都将随之改变——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爸爸来说都无关紧要。我发誓:爸爸临终前不会知道任何真相。闭上双眼时,他依旧会认为印度仍是他记忆中的那样,永远都保持那样。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撒谎!放松双肩,我准备离开。
“比拉尔。”爸爸的声音嘶哑而低沉。
“怎么了,爸爸?”
“我要的甜瓜呢?”
我转身离开小屋,走向明亮的屋外,咸咸的泪水刺痛了我的面颊。
合 谋
我走出小屋,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最亲密的三个朋友都在那儿站着,脑袋耷拉着,围成半圆,正等着我。我明白,他们之前肯定在等医生经过茶摊,好追上去问问爸爸的病情;我也知道,医生肯定什么也没和他们说,但他们现在也应该猜出个大概。我什么也不想说,真的,至少现在不想说。我走过去,和他们围成一个圈,低头看着脚,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站在我左边的是卡塔,他是我们四个人里年龄最小的,却是最勇敢的一个。如果我告诉他,死神正在慢慢逼近爸爸,我们绝不会让它把爸爸从我们身边带走,卡塔一定会在手掌上呸呸两下,握紧拳头,时刻准备战斗。我的右边是曼吉特,个子很高,却瘦得皮包骨头,一条鲜艳的橘红色方巾紧紧地扎在头上。他沉默寡言,只在必要时才会开口。但和他在一起,不管我们说不说话,我都会感觉很舒服。最后,站在我对面的是萨利姆,头发总是凌乱不堪。我们形影不离,许多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呢。爸爸经常说:“你们两个,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他说得没错。因为,通常情况下,我们两个只在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才分开。
我们几个小伙伴围成一个圈,一直低头盯着各自的脚,呆呆地站了好久。最后,我抬起头,他们几个也跟着抬起了头。在他们脸上我又看到和医生一样的痛苦表情。如果我想要完成我的计划,实现我的誓言,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把想法告诉他们后,他们沉默了片刻。我先前以为他们会竭尽全力说服我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但是他们都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然后萨利姆把手放在我肩上,点头表示赞同。
“兄弟,我们都明白,我们会帮你的。”
听到这话,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因此大家一起来到我们最喜欢的制高点——一间废弃的老房子,现在用来存储晒干的辣椒。站在这儿,整个市场都尽收眼底。我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随手涂鸦。
“你们都知道,人们经常去看望我爸爸,并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我说。
“所以啊,他总能收集到好多有趣的故事,而且……”卡塔看见我正生气地瞪着他,就赶紧闭嘴了。
“不管怎么样,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阻止任何人去看他。”我十分坚定地说。
“什么,任何人?”曼吉特吃惊地问。他一直都很安静,不过这会儿有点按捺不住了。
“对,所有人。”
“他可能会通过其他渠道了解这些事。”曼吉特提出。
“他喜欢看报纸。”萨利姆说。
“他有段时间没看报纸了,所以这个我们以后再说。”我解释道。
“但是如果他突然想看了,那时怎么办?”曼吉特担忧地问。
“真遇上那情况,到时我们再一起商量解决办法。”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有些焦躁不安。
萨利姆像往常一样把我们聚集在一起抱成一团,他的胳膊抱紧我的肩膀。我充满感激,冲着他笑了笑。
“好了,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
我重新拾起木棍,开始分配任务。
“这样,明天,卡塔你别去学校了。”我用棍子指着他说。
“那我去哪儿?”卡塔一脸疑惑地问。
“你就站在这儿的屋顶上,密切关注着我家,看有谁要去看望我爸爸。从这儿你可以看到所有通往我家前门的街道。一旦发现有人靠近我家,就立即跳下来往教室的窗户上扔石头。”
“然后呢?”萨利姆问。
“然后,你或者曼吉特在教室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而我趁机溜出去,截住那个要去拜访的人,找一个不让他们去的好借口。”
小伙伴们都明白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卡塔不去学校,正好遂了穆克吉先生的心意,因为他上课总睡觉,而且鼾声如雷。曼吉特和萨利姆也能演好自己的角色。而我早已想出了上百条理由来阻止人们去看望爸爸。所以我相信,事情会进展顺利的。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我们看着市场休市,又一天结束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美丽的谎言》,译林出版社2012年10月出版)
爱尔凡·马斯提尔(英) 李 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