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这里的风不是那里的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11日07:49 沈 奇

  娜夜不是一个可以做简单归类和简单认知的诗人,她的诗歌写作及其已取得的艺术成就,至少在当代中国“女性诗歌”和“西部诗歌”这两个区域中,都占有相当突出的重要位置。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娜夜以持续上升的创作态势,越来越显示出她风格独到而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进而成为当代中国诗歌进程中,一个具有经典性品质的标高所在。

  一

  作为“女性诗人”,娜夜的诗歌写作,整体看去,其精神底色还抱有一些源自骨子里的理想情怀与浪漫色彩,而一旦落实于具体的人和事,却总能一眼洞穿,看得很透,具有明锐而深入的勘察与显微能力。同时,又总是能以超乎女性立场的视野,去表现男女共有的人性世界——生与死、苦与乐、现象与本质,以及未知的意识荒原与裂隙等等。其从容、旷达、宽柔的诗歌精神,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和穿透力。

  我们知道,人类的心脏是没有性别的,但具体到生命意识和艺术感觉,女性与男性还是有所差别。差别的逻辑前提是:一般而言,女性似乎总是比男性更“观念化”亦即更“他我化”(笔者生造的一个词,即以他者的存在为自我存在的前提)一些。这里的潜在原因,既有文化成因,也有女性自身的“基因编码”。由此逻辑而言,真正优秀的女性,也便比同样优秀的男性更本质、更自我一些——尤其是在生命意识和艺术感觉方面。

  比较之下,我们可以回首观察到:近30年来的当代诗歌进程中,无论是“先锋性写作”还是“常态性写作”,男性诗人还是女性诗人,以及已成大名的种种诗歌“人物们”,都太多“运动性”的投入和“角色化”的出演——而娜夜,这位自甘边缘、潜行修远的诗歌女性,则是那些少数难得的、将诗歌写作作为本真生命的自然呼吸,并使诗成为一种私人宗教的诗人之一。

  女性的,而又超越女性的,如此展开的诗歌视角,广阔而又细密,陡峭而又深邃。

  她写母性温润的情愫:“——吹过雪花的风啊 / 你要把天下的孩子都吹得漂亮些”(《幸福》);转过身,她又写女性命运的挫败感:“这些窗子里已经没有爱情 / 关了灯 / 也没有爱情”(《大悲咒》)。于是,“一个忧伤的肉体背过脸去”(《覆盖》),然后固执地探寻:“为什么上帝和神一律高过我们的头顶?”(《大悲咒》)

  落视“日常”,她写“——摇椅里  倾斜向下的我 / 突然感到仰望点什么的美好”(《望天》);注目“神性”,她写“牛的神 / 羊的神 / 藏红花的神 / 鹰的身体替它们飞翔”(《从西藏回来的朋友》)。

  在娜夜的诗歌世界里,“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瞬间的幻象又有什么关系”(《幻象》),她关注意义,也关注身体,所谓“道成肉身”,并一视同仁地关注“灰尘”、“光”和“时间经过的痕迹”,然后“用思想”也“用嘴”,去“闻神的气息”(《自由女神像前》)。然后重返迷茫 。

  夕光中

  那只突然远去的鹰放弃了谁的忧伤

  人的  还是神的?

  ——《青海》

  可以看出,在娜夜的诗中,有一种天然的艺术化气质和虚无化格调。正是这种“趋于虚无化的生命本真”,和视艺术与美为生命之所有的追求与归宿的精神取向,方使诗人所秉持的真实的个人和真实的诗性生命意识,得以从“与时共进”的公共话语语境和浮躁功利的时代语境中脱身而出,始终葆有本源性的独立意识。

  二

  作为“西部诗人”,娜夜的诗歌写作,从一开始,便自觉摆脱了传统主流“西部诗歌”的浮泛模式,跨越“时代”语境与“地域”界限,以现代意识透视真正意义上的西部精神与西部美学的底蕴所在,别有领悟而动人心魂。

  何谓“西部”?何为“西部诗歌”?何谓真正的“西部精神”与“西部诗学”?这些人云亦云、大家都常挂在嘴上说习惯了的词,其实就其学理性命名而言,实在存在太多混乱和歧义。这其中,尤其以长期占主导地位的所谓“主题性”和“采风式”两个路数的创作理念与作品,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最需要反思。

  在这两路创作中,要么是虚假矫饰的“翻身道情”、“改天换地”、“新人新家园”等泛意识形态化的“西部风情录”,所谓“现实主义”的“历史叙事”;要么是唢呐、腰鼓、黄土地,大漠、孤烟、胡杨林,以及高原、草地、雪峰、羊群、驼队、经幡等等早已被表面“风格化”了的“泛文化明信片”式的空洞表现,且一再被推为主潮,其实这些与真正的“西部”根本不搭调。

  仅就诗歌美学而言,其实“西部精神”的真义在于三点:一是原生态的生存体验;二是原发性的生命体验;三是原创性的语言体验。

  总之,是人与自然的纯时间性(非时代性,所谓“新风貌”)和生命性(非生活性,所谓“体验生活”)的一种更深层的对话,且是一种充满苦味、涩味的对话,消解了主体虚妄和主流意识驯养,重返神性与诗性生命意识的对话。

  细读娜夜有关西部的诗歌作品,可以发现,“西部”在娜夜的“诗歌词典”中,既不是什么题材与内容的特别所在,更非“文化明信片”或“地域风情”式的特别所在,而是有关生存意识、生命意识、自然意识及审美意识的特别所在——生命与自然的对质,向往与存在的纠结,以及生存的局限性与企求突破这种局限而不得的亘古的渴望与怅惘,成为娜夜式“西部诗歌”的核心题旨。

  由此形成的作品,境界舒放,混茫高华,气清质实,格高思逸,常以峭拔而疏朗的思绪和可奇可畏的生动意象,精准传神地透显出“在这遥远的地方”,人与自然、人与存在、人与命运那一种不得不的认领与迷茫,以及由此而生的那一缕淡淡的清愁、那一声淡淡的叹咏。

  正如其《起风了》诗中所言 “在这遥远的地方 /不需要 / 思想 / 只需要芦苇 / 顺着风”——这是西部的真谛,也是西部的天籁。

  再读这样的诗句:

  一朵云飘的时候是云

  不飘的时候是云

  羊一样暖和

  被偶尔的翅膀划开的辽阔

  迅速合拢

  ——《鹰影掠过苍原》

  更尽见天地之心,尽得西部诗魂的真性情、真境界。

  三

  无论是作为“女性诗歌”的写作,还是作为“西部诗歌”的写作,娜夜诗歌的内在艺术品质始终是一致的。

  具体而言。其诗的内涵,有深切的现代意识,又暗含古歌般的韵致;是现代的“直面人生”,也是古典的“怀柔万物”。“冷眼”与“热心”,“看”与“被看”,无不饱含善意的“窥视”、真诚的质疑、纯美的叹咏,和原始而细密的忧伤与悲悯。

  由此生成的娜夜诗歌的语感,疏朗而又充满张力,松弛中有节奏,尤其对长短句配置的节奏感把握得颇为精妙。其诗思的展开常有大的跨度,却不失内在意绪的逻辑联系,致使情感的韵致和语感的韵律非常和谐地融于一体而清通爽利。特别是她诗中惯有的“语式”和“语态”,时而直截了当,时而缠绵悱恻,集正襟危坐与散发乱服于一体,读来别有韵味。

  试读其近作《睡前书》——

  我舍不得睡去

  我舍不得这音乐  这摇椅  这荡漾的天光

  佛教的蓝

  我舍不得一个理想主义者

  为之倾身的:虚无

  这一阵一阵的微风  并不切实的

  吹拂  仿佛杭州

  仿佛入夜的阿姆斯特丹  这一阵一阵的

  恍惚

  空

  事实上

  或者假设的: 手——

  第二个扣子解成需要  过来人

  都懂

  不懂的  解不开

  全诗看似意绪飘忽,语感迷离,思路轨迹及其诗句建行跨跳很大,其实内在心理结构和精神结构非常严谨:基点是此一刻的现代夜色,夜色下的现代人之不眠心境,由此散点“荡漾”开去,以细节扫描为情节,以间或感慨为特写,“东拉西扯”中一咏三叹,毫无来由而又暗含逻辑。结尾收视聚焦于“解扣子”的小把戏,以风情证虚无,可为神来之笔。而一句“佛教的蓝”,堪称现代汉语诗歌中难得一见的“诗眼”,令人惊艳不已!

  关键是,此诗虽也以叙事性语式为体要,表面看似涣散,像一首分行的散文诗,但骨子里却别有“经营”:一方面在弥散性语感中,暗藏与心理和意绪相偕而生的现代节奏与独特韵律,一方面将意象有机“导演”为富有戏剧性张力的“意象情节”,如电影之“蒙太奇”,亦幻亦真,悬疑所指。如此看似不经意之喃喃自语中,反而更为深刻地揭示出存在之切与生命之惑,读来奇崛、诡异,而深沉不可泛泛浅解。

  综上所述,可以说:在当代诗人中,娜夜是少有的几位,能有机地融会真实世界的主观视觉和叙事调式中的潜在抒情者,从而将她的诗歌写作与整个时代的潮流走向区别了开来,风规自远而独具一格。

  四

  这位水静流深于西部边缘的女性诗歌写作者,是一位真正独立而具有超越意识的优秀诗人——我是说,她不是那种我们司空见惯的潮流式的诗人,她有源自自己生命本在的诗性智慧和诗性力量,这力量支撑她在任何诗歌时代或任何她自身的写作阶段,都能从容展开其不同凡响的个性化写作,而不为“时势”所左右;她不容忽视,但也不在乎你何时提及。显然,这不是一个什么“定力”的问题,而取决于气质本身。

  谁念秋风凉,远山独苍茫。

  而我仍属于下一首诗——

  和它的不可知

  ——《摇椅里》

  ——这是娜夜:女性的,超越女性的;西部的,超越西部的;时代的,超越时代的。她的存在,让我们常想到“那些高贵的  有着精神力量和光芒的人 / 向自己痛苦的影子鞠躬的人”(《风中的胡杨林》)。而作为诗人的娜夜,说到底,只是依从她固有的宿命般的气质,“尝试着”,在生命历程的所有细节里,“说出自己”,并欣然回首,倾听:“——在那些危险而陡峭的分行里 / 他们说:这就是诗歌”(《阳光照旧了世界》)。(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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