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天,在鲁迅文学院,我与娜夜是同学。几个月的时间,只看见八里庄一带的树叶长了出来,没看见它们枯黄和飘落,人就散了。的确,这么一点光阴是不便称之为流年的,只是一点流水而已,快是其惟一的品质。世界大了就有大的好处,它便于人们找一个地方,或回到原处,悄悄地躲起来。所以娜夜回到兰州,我回了昆明,两者似乎就成了相隔千里的两个路标,偶有联络,话语中的风雨和方向以及里程,无形之中就多了许多距离。有一次,诗刊社在四川二郎山开诗会,站在荒凉的山坡上眺望大渡河,一位我敬重的老诗人向我谈起娜夜。大渡河在我眼中像根白线,娜夜则像一声不着边际的河西走廊上的驼铃。在一个隧道口,拨了她的电话,隔着省讲话,果然也像一个书生在与另一个世界的狐狸精对对联。稍有不同,狐狸精的对联:“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变成了她的诗《美好的日子里》中的最后一段:
一朵花 能开
你就尽量地开
别溺死在自己的香气里
妖气的清除,肯定不应该仅仅归功于时光的法度。而且,就世风而言,我也没有觉得,今天就比狐狸精时代好到哪儿去。
妖朝前一步,成了人;人退后一步,做了妖。这样的浮世格局从来都是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的,无非它让我们付出了一点点代价——用来逃避的自由。因为逃避,世界就显得更加的辽阔,也更加的肆无忌惮。娜夜蜷缩于兰州一角,是不是有意的逃避,我不知道。有切肤之痛的是,我很清楚,对一个诗人来说,有一个地方可以妥贴地存放自己,这是多么的重要。如果还能借妖的名分,继续着自己内心的絮絮叨叨,这就更重要。
起风了 我爱你 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在这遥远的地方 不需要
思想
只需要芦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 没有内容
诗人羽化,诗篇无着,风带走了音韵, 野茫茫的一片。如此的歌吟,类似灵魂出窍,她就在我们身边,可她离开了,野茫茫的一片。多么吊诡,吟唱这种诗篇的娜夜,却不像在鲁院听课的那个。印象中,她安静、独立,不合群,但很包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喊来凑数的代表,静悄悄的,有着她那个世界的三纲五常和言行方式,既不主动打探置身世界的信息,还担心把自己弄丢了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偶尔,我们在八里庄一个叫“昭阳湘菜馆”的地方喝酒,她都不主动,有人逼着,绕不开,才喝上一点。她大醉过一次,那是结业前夕,在座的都是诗人。那晚,她唱了一首藏歌 :……呀啦呀咿呀啦呀索……你那美丽的眼睛,你那飘动的长发……她摇晃着,一路唱回了鲁院。我们因此知道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娜夜,但首都机场的飞机已开始登机了。
也就是说,在鲁院,娜夜也朝后退了一步。当其他人都像叶芝笔下那些在艺术家地狱中的吃宝石者,因迫切追寻美丽和奇观而呈激情状的时候,她从兰州带来了她惯有的精神风俗。不管安静世界的大小,也无视浮华与萧索,以一种不变的心境,悉心呵护着个体生命的香火。谁都知道身处的城市,每一片屋顶上都走着风暴,谁都明白每一个城市的表情都像一盆重庆火锅,除了歌吟,诗人何为?除了自己仍旧对着自己,不停地絮絮叨叨,能做的,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让我继续这样的写作:
“我们是诗人——和贱民们押韵”
——茨维塔耶娃在她的时代
让我说出:
惊人的相似
啊呀——你来呀 你来
为这些文字压惊
压住纸页的抖
其实,这样的诗句,是娜夜诗篇中的另类。更多的时候,她在写着用自己的身体能够包裹起来的诗句,像自己的妖精一样,在五脏庙中,作揖、下跪、上香、祈祷,有些沉静,有些自闭,也有着小小的叹息!
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
什么就是我的宝贝
我和娜夜在鲁院之后近10年时间里,见过6次,兰州、西安、北京、云南、厦门、常德,话没少说,但感觉总是在隔着几十个省说。
去年夏天,领着儿子去敦煌,中转兰州。餐桌上,只见叶舟频频地接电话,说的话都是那么几句,对,对对,往左转,或者说错了,错了,现在应该往右,往右……显然兰州的诗人们已经习惯了从来不辨东西南北、时常把自己走丢的娜夜。离开兰州时,我儿子花5块钱在一个书摊上买了个小指南针,送给了他的娜夜阿姨。(雷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