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 子

　　陆妈妈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掀开被子的一刻，肩膀丝丝拉拉地疼。

　　老了。陆妈妈想。

　　陆妈妈费了很大力气才坐起身，缓慢地穿衣服。那是件枣红色的羊毛开衫，是儿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起初，陆妈妈舍不得穿，隔三差五从衣柜里拿出来摸摸，再叠好放回衣柜。后来，陆妈妈穿了，一穿就是3年，从玉簪花丢了第一朵净白到来年紫藤压弯了枝条，穿满了秋冬春三季。穿上它，就像抱着小时候的儿子。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儿子最喜欢吃妈妈包的韭菜猪肉馅饺子。每次过生日，细滑筋道的打卤面得吃，饺子更得吃。

　　陆妈妈包的饺子，薄皮儿、大肚儿，挨挨挤挤，热气腾腾，胖鹅似的拥在盘子里，热气儿一下钻进心窝，很暖！很暖！

　　儿子每次瞧见妈妈包的饺子，手都顾不上洗，猴急猴急地捏了就往嘴里塞。

　　陆妈妈就笑着打儿子的手，说：“去，洗洗再吃。”

　　儿子嘴上答应，少不得还要再捏三两个塞进嘴里，旋风一般冲进厨房，再旋风一般冲出来。湿手往裤子上一蹭，人还没坐定，饺子已经接二连三进了嘴。儿子吃着饺子，看着老妈，嘴巴被填满了，就用鼻子发出哼哼的笑声，听上去，全是幸福和得意。陆妈妈就坐在儿子身边，瞧着，抿嘴笑，胡噜一把儿子的头发，说：“傻小子，慢着点，别噎着。”

　　陆妈妈包饺子，包多少回都不嫌烦；儿子吃妈妈包的饺子，吃多少回都吃不够。一晃儿，快30年了……

　　陆妈妈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梳理好最后一缕花白的头发。她站起身，轻轻抚平毛衫，挎上菜篮子出了门。陆妈妈要买新鲜猪肉和韭菜去，回来给儿子包饺子。

　　清水街的早晨，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树冠铺洒在街面上，斑驳的光影间，秋天的寒意正渐渐深浓。沿街的铺面纷纷开张，地摊儿也沿着狭长的街道一字排开，瓜果鲜蔬、五谷杂粮、肉蛋鱼虾应有尽有，该水灵的水灵，该精神的精神，利利朗朗，赏心悦目。

　　一家店铺门口的音响流泻着陈红甜美的歌声：“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带上笑容，带上祝愿，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

　　顺子远远就看见了陆妈妈，他踮起脚，伸长脖子喊：“陆大妈，陆大妈，您老慢点儿，地上有水，小心啊。我给您留好肉了。”

　　陆妈妈笑着，缓缓走到顺子的肉铺前。

　　顺子弯腰从底架上拿出一块上好的猪肉，问：“大妈，您瞧这肉行不？”

　　“行，行。好孩子，大妈得谢谢你。每次都给我留着最好的肉。”

　　“知道您每天的饺子必须是当天的肉、当天的菜、当天的……”顺子话说半截，眼圈突然红了，他急忙转了话题，“从我爸在这儿卖肉，您就是老主顾，这么多年了，知道您的习惯。”

　　“可不是吗，时间真快，一晃儿多少年了。你哥老说顺子家的肉地道，新鲜，不打水，包出的饺子香，香。”

　　顺子扭过脸，硬生生顶回去两眼泪花，称肉，绞馅，收钱。顺子是不大想要这肉钱的，可他知道陆妈妈不会答应。他要是不收钱，陆妈妈就再不会来他的肉铺买肉了。这个善良、宽厚的老人，骨子里有那么一股硬朗清白劲儿，谁都拗不过。

　　“好了，大妈。”顺子把装好袋的肉馅递给陆妈妈。

　　陆妈妈说：“好，好。顺子，给你爸妈带个好啊。没事的时候，你多带着媳妇、儿子回家看看。上岁数的人，不盼别的，就盼儿女常回家看看。”

　　顺子使劲儿点头。

　　陆妈妈买完肉，一路走过清水街。开店铺的大都是清水街的老街坊，他们都跟陆妈妈打招呼。

　　“老大姐，要点儿啥不？新上的货，新鲜。”

　　“大妈，出来了啊。天冷，注意身体。”

　　“大姨，什么时候买米面，您招呼一声，我给您送家去。”

　　“她陆奶奶，有空来我小店儿坐坐，咱老姐儿俩唠唠嗑啊……”

　　陆妈妈一路答应着，一路笑着点头，他们都跟家里人一样亲。

　　韭菜、西红柿、新姜、葱、徐记的小磨香油、甜面酱，还有鸡蛋。今天，所有的料都得要新鲜的，这是陆妈妈的习惯。

　　中午，陆妈妈照样擀面条，煮面条，炸酱，打卤。自从上班后，儿子很少能在家吃午饭。工作忙、任务多，陆妈妈懂。即便儿子不能回来吃午饭，这一天的生日寿面陆妈妈也是一定要做的。那是一碗点数不清的绵密柔情。万一呢？陆妈妈不想儿子兴冲冲回来，盘子碗还是空的。为了这个万一，陆妈妈总是做足一万的准备。就算儿子真的回不来也不要紧，留着，晚上和饺子一块吃。

　　陆妈妈盛好三碗面条，端端正正摆在四方小餐桌上，中间是浮着葱花、红黄相间的西红柿鸡蛋卤和泛着油花儿、飘着肉香的炸酱。

　　陆妈妈吃着面条说：“老伴，儿子今天28了，大小伙子了，咱给儿子吃寿面，过生日。”

　　陆妈妈边吃边念叨儿子长儿子短，高了、瘦了、黑了、有脾气了、长胡子了……说着说着，陆妈妈就笑了，好像去世多年的老伴就坐在对面，吃寿面，听她唠嗑。陆妈妈的面吃得很慢，牙已经掉了好几颗，嚼什么都不利索。儿子答应陪她去医院镶牙的事还没兑现。忙！一拖就是几年。

　　吃完午饭，陆妈妈收拾了自己的碗筷，找来干净的盘子盖好没有动过的两碗面条和一碗西红柿鸡蛋卤。她在桌边略微站了站，瞧着儿子平日吃饭坐的位子，嘴角牵动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推皱了面颊和眼角。她绕过餐桌，缓步向卧房走去，走到门口，又下意识地停下脚，侧着耳朵听，确定儿子房间里真的没有动静，才撩开半截布门帘走进卧房。

　　陆妈妈睡不着，她只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人老了，特别容易累。

　　3点，陆妈妈从床上起来，拿着抹布走进儿子的房间。房间很干净，陆妈妈每天要打扫好几遍。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套，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陆妈妈坐在床边，拿起写字台上的相框。一个年轻的武警军官，是儿子刚上班的时候照的。陆妈妈端详着照片上的儿子，不停地用手指抚摸儿子英俊的脸。

　　4点，陆妈妈开始择洗韭菜。碧绿的韭菜在陆妈妈苍老的手中显现出格外鲜亮的模样。水挺凉的，指关节有锋锐的针尖在作怪，陆妈妈的脸上却只有微笑。韭菜洗好了，放在箅子上控水的工夫，陆妈妈揉得了饺子面。之后切菜，调馅儿，擀皮儿，包饺子。

　　六点半，一盖帘儿大馅儿薄皮儿的饺子周周正正准备停当。陆妈妈抬头看看表，儿子7点到家，这会儿点火、烧水、煮饺子，儿子进门正赶上吃。

　　香喷喷的饺子端上了桌，陆妈妈把饺子和寿面放在一起。之后，陆妈妈坐在饭桌前，静静地等儿子。

　　日光一点点消逝，房间里越来越暗，街面上的喧闹声渐渐遥远。偶尔，汽车尖厉的咆哮声划破房间的寂静，突兀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陆妈妈不计较这些，她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8点，儿子没回来。9点，儿子还没回来。10点，陆妈妈站起身，拢了拢头发，借着月光走到电话机前。她清了清喉咙，慢慢拿起电话，一个键都没摁，只是对着话筒说：“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等你回来吃……”“饺子”俩字还没说出口，两行老泪就沿着她清瘦的面颊滑落下来。

　　陆妈妈知道儿子不会回来了。3年前的今天，清水街一家私人餐馆炉膛里的余火跳出一场鬼舞，火星被油污喂养成了疯狂的魔鬼。烈焰在秋风的助长下肆意扩张，火势迅速蔓延，杂物、垃圾、树、店铺、住宅楼、刚刚入睡的人……都成了烈焰追逐毁灭的猎物。液化气爆炸了，烈焰踏着轰鸣一路上蹿。幽蓝的夜空被烧穿了，烧怒了，露出狰狞的赤红的面目。

　　下了班的儿子已经走到楼下，看到了家里温暖的灯光，作为消防中队中队长的他，凭借职业经验对天空异样的亮光做出了迅速的判断。他没有走上通往家门的楼梯，只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说：“妈，有火情，我得赶过去。”

　　陆妈妈说：“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等你回来吃饺子。”但，儿子再也没能回来。3年了，陆妈妈还是会在儿子生日这天包儿子最爱吃的韭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会坐在餐桌前一直等一直等……(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