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死去的是金钏儿？

　　写下这个题目，心情是沉重的。为什么死去的是金钏儿，而不是别人？如果金钏儿不是荣国府的奴仆，不是王夫人的贴身丫头，没在端午期间与宝玉调笑，王夫人没有给她一个嘴巴，把她轰下去，金钏儿会跳井吗？当然不会。但是金钏儿恰恰选择了这样的绝路，这是为什么？这就要从荣国府的奴仆，从清代的奴婢制度说起。

　　荣国府有多少奴仆，《红楼梦》中没有明确交代，但是在第六回，在讲述刘姥姥出场之时，说了这样一段话：“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做纲领。”丁，有两种解释，一是指成年男子；一是指人口，这里取后者。三四百应是300多不到400。我们假设它是380，如果知道主人的数量，剩下的自然是奴仆之数。而按照第二回冷子兴对贾雨村的介绍，主人的数量是可以推算出来的。冷子兴说，宁国公与荣国公是兄弟二人。宁国公故后，贾代化袭了官。贾代化死后，次子贾敬袭了官，贾敬“一心想做神仙”，把官位让给儿子贾珍，贾珍也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贾蓉。贾珍的妻子是尤氏，贾蓉的妻子是秦氏，也就是秦可卿。贾敬、贾珍、贾蓉，尤氏、秦氏，加上贾珍的两个侍妾、妹妹惜春，总计8人。如果宁国府的奴仆与荣国府奴仆的数量相等，那么宁国府的奴仆则应该是372人。相对宁国府，荣国府的主人则要多些，即：贾母、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赵姨娘、贾琏、王熙凤、贾宝玉、贾环、李纨、贾赦跟前人的女儿迎春、赵姨娘的女儿探春、李纨的儿子贾兰以及贾赦后来买的侍妾嫣红与借住在这里的林黛玉。总计16人，减去这些，荣国府的奴仆应该是364人。前后相加，荣宁二府的奴仆，总计是736人。

　　这些奴仆，依照清朝的奴婢制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属于白契，一类属于红契，红契是指载入奴档：“经过官府税讫登记，钤盖有官府印信的卖身契”；白契是指仅由“买主和卖身人凭中签立，未经官府钤盖印信，未经录入‘奴档’的卖身契”。(《清代奴婢制度》)前者在法律上属于家生子，世代为奴，不可以脱离主家；后者与雇工相同，可以通过赎身重新获得独立人格，袭人便是这种类型的奴婢。第十九回，袭人因为母亲患病回到家中，宝玉去他家看望，袭人告诉宝玉，她的母亲和哥哥准备再过一年把她赎出去。听了这话，宝玉愣住了，问袭人：“为什么要赎你？”袭人反问宝玉：“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袭人敢于和宝玉说出这种话，是因为她不是家生子，她是卖到荣国府来的，虽然是“卖倒的死契”，但“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但是，袭人还是没有离开荣国府，因为她看到了可以做主子的希望。

　　与袭人不同，贾母身边的鸳鸯、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以及彩霞则是家生子，不可以脱离贾府，到了婚配年龄，由主子指配给身份相当的小厮。但是也有例外，第七十二回，王夫人开恩放出彩霞，让她母亲做主，“随便自己捡女婿去吧”，没想到，结果却更坏。旺儿媳妇听说了来求凤姐，请求配给她的儿子，彩霞知道以后，很不愿意。因为旺儿的儿子相貌丑陋，酗酒赌博，而且“一技不知”，赶紧让她的妹子小霞去找赵姨娘，希图通过她而挽回可以看见的厄运。彩霞本来与贾环相契，赵姨娘也喜欢，便去和贾政说，希望贾政发话，把彩霞给了贾环。但是贾政不同意，认为贾环年纪尚幼，再等一二年不迟。而这时的凤姐已经命人唤了彩霞之母，“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她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

　　因为是家生子，主人便可以把其中的年轻女性视为玩物而肆意侮辱。《红楼梦》中的贾赦，看上了贾母身边的鸳鸯，要把她纳为侍妾，让他的老婆邢夫人去说，鸳鸯不同意，邢夫人便去凤姐那儿了解鸳鸯家里的情况。凤姐告诉邢夫人，鸳鸯的父亲叫金彩，两口子在南京看房，哥哥叫金文翔，是贾母那边的买办，嫂子是贾母那边负责浆洗的头儿。贾赦于是把贾琏找来，问金彩的情况，贾琏说金彩现在得了痰迷心窍的病，“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如今人事不知，即便把她找来，也没有用。贾赦大怒，又把鸳鸯的哥哥金文翔找来，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她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金文翔又和鸳鸯说了，鸳鸯便拉了她嫂子来到贾母处，在贾母跟前跪下，把事情告诉了贾母。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贾赦无法，不敢见贾母，终究费了800两银子，买了一个17岁的女孩子，名唤嫣红，收在屋内。

　　与鸳鸯不同，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丫头。在端阳的第4天，宝玉来到王夫人房内，见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睛乱恍。宝玉轻轻走过去，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睁开眼睛看是宝玉。宝玉拉着她的手，悄悄笑道：“我明儿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笑道：“你忙什么！”又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说到这里，只见王夫人翻起身，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状，一溜烟跑了。而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也不敢言语。丫鬟们见王夫人醒了，都走进来，王夫人便叫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说道：“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听到这话，金钏儿慌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但是王夫人哪里肯听，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最后是在井底寻觅到自己的归宿。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死去的是金钏儿？分析起来，一方面是王夫人的暴戾、残毒，在她看来勾引她的宝贝儿子，绝对不可以容忍；再一方面是金钏儿的幼稚与无知，在她看来，被主人撵出去是一件不能够见人的耻辱之事。这就不仅是主人，而且是包括家生子的双方的事情了。王夫人一个嘴巴把金钏儿撵了出去，不能够见人的想法，则把金钏儿逼进了死路，这当然是愚蠢的，是封建制度潜移默化的戕贼——也就是制度杀人了。在这样的制度下，跳井是必然的，不跳井才是可以惊愕的，何况金钏儿那么一个稚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去跳井呢！(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