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俄罗斯这个古怪的名字,还是在穿开裆裤的时候。母亲兀然提到这三个字,我上来就把它理解成了“一种好吃的东西”。乡里人把田螺称为螺丝,我是把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称谓混为一团了。
那天阳光很好,母亲在密林中收集落叶为母猪垫圈,我便光着脊梁在林中土路上,用石子给蚂蚁建造房子。突然,觉得背上一阵酥麻,以为有毛虫上身,便背手去抓,没想到抓住的竟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惊异中回过头去,一张长满胡须的脸顿时顶在眼前。我一声号叫,爬起来哭喊着连滚带爬冲进了树林,摔倒在母亲的腿边。
这个乡间的儿科医生,长长的胡须垂到了胸前,是孩子们心中的魔鬼。他知道所有的孩子都害怕他的胡须,所以,见到孩子都会用胡须去捉弄他们。
母亲说,胡子有什么可怕的,你外公也留了一辈子长胡子的。你外公去了一回俄罗斯,从此便留着胡子,后来一直没剪。你外公说,那里的男人都留着大胡子。
我问母亲这地方在哪里。母亲指了指北边的一座山说,应该在山那边的山那边。
我外公年轻时是跟着一群天门佬去闯俄罗斯的。那些天门佬手艺全乎,有的扎纸花,有的挑牙虫,有的演把戏,有的卖草药,也有不少在西伯利亚铁路上做苦工。只有外公没有任何技艺,年龄尚小,身体单薄,又干不了苦活,生活都成了问题。同行的伙伴从身上掏出一把剪刀交给外公,让他学习修剪胡须。从此,外公便以此为谋生手段,并挣到点小钱。
天门人去俄谋生有很长一段历史,远在光绪末年,就有人在俄罗斯卖纸花、挑牙虫。当时沙俄牙病流行,医治牙病成了中国人一个得心应手的谋生手段。挑牙虫很赚钱,可外公一直不敢为俄罗斯人挑牙虫,因为他害怕治坏了牙别人找他算账。因此,他只好靠一把剪刀,为俄罗斯人修剪胡须,赚点生活积蓄。为了入乡随俗,自己从此也留上了一把长须。外公手巧,修剪的胡须深得俄罗斯人称赞,并得了个“修胡少”的绰号。他们沿着浸透着中国劳工血汗的西伯利亚大铁道一路西行,漫步当车,一路叫喊,哪黑哪歇。那些带着家眷的,或者一心想发洋财的,最后一直坚持到达了莫斯科。而外公恋家心切,经过3年颠沛流离,有了点积蓄之后,便匆匆返乡。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从此养成了留大胡子的习惯。回到家乡以后,外公由于不敢使用剃刀为乡里人刮头,乡下又无胡须可修,只好做起了小买卖,以卖花线为生养家糊口。
俄罗斯人是很在意胡子的。对他们来说,一个男人留不留胡子,与他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文化息息相关。胡子标明了个性和气质,也暗示着个人的身份。
俄罗斯自古以来,东正教的圣人都是留有胡须的,胡子不仅是当时俄罗斯男人尊严的象征,更是自身美德的标志。男人蓄大胡子,不仅是对俄罗斯悠久文化和习俗的尊重,还能将俄罗斯人与拉丁人、东正教徒与天主教徒区分开来。伊凡雷帝时代,教会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随意剪短和剃掉胡子,否则将给予定罪。那时候,大胡子是男人的自豪,要是哪个成年男子没了胡子,在众人面前都难得抬头,哪家的姑娘也不会愿意嫁给一个品行不好的人。所以当时的俄罗斯大街上,各样胡须异彩纷呈,络腮胡、八字胡、山羊胡、长胡、短胡,应有尽有。各类胡须自然显示着不同的意义和个性风格,有的豪迈深沉,有的热情清朗,有的睿智凝重,有的灵动风趣。
可到了彼得大帝时期,一次彼得大帝从西欧游历回国,在接风洗尘酒宴上,竟意想不到地拿起剪刀,挨个儿把在座大臣的胡子全部剪去。第一个被他剪掉胡子的元帅,看到自己的胡子落地,不禁潸然落泪。众大臣也大惊失色,号啕大哭。自古以来,男子剃须被视为无耻淫乱、大逆不道,他们无法理解尊贵的沙皇,怎么会作出如此行径。但在彼得大帝看来,胡子是落后的象征,必须剪掉,直至颁布法令,要求国民剃须。倘若有人执意要留胡子,那就必须交纳蓄须税,税额高达30到100卢布。留胡子要交税,一举成了千古奇闻。
直到亚历山大三世登基后,才又兴起留须。他自己带头,以示对传统的尊重,从此才还俄罗斯人蓄须的自由。如今,行走在莫斯科大街上,抑或徜徉在圣彼得堡森林里,你总会遇上一个个留着精致胡须的男人。在他们看来,留着胡子虽然让人无法识别出实际年龄,甚至有点显老,但一副极具特色的大胡子,为他们提升个人气质,增添艺术风采,都会起到很好的作用。俄罗斯女孩儿也认为,留胡子的男人更有阳刚之气。
走进俄罗斯文学博物馆,展现在眼前的简直是胡子的世界。仰望着俄罗斯文学大师们,你会发现,大师们胡须的造型与他们文学精神契合得是如此精确、恰到好处。普希金充满骄傲的鬓须,透着浪漫主义的音韵,一如一首痴情的诗篇,如火般炽烈;托尔斯泰卷曲而灵动的长髯,喷薄着大地的气息,仿佛记载着民族的苦难、坚韧和光荣,如剑一般冷峻。而肖洛霍夫的简洁朴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洒脱深刻、果戈里的精致尖锐、屠格涅夫的沉稳清澈、契诃夫的清爽雅致、高尔基的激情刚直,包括当代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奔放别致,都与他们的文学深深勾连,成为不可分割的精神展现。他们的胡须与他们深邃的目光交相呼应,透视着他们的文学思想和精神世界。我想这绝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留胡须这件极为普通的个人事情,作为一种外在表现形式进入人们的生活是十分正常的。可在俄罗斯,这种普通形式被遵从而且达到一种极致,使之成为民族精神的一种象征,在各民族成长史中是不多见的。正如当年彼得大帝,一定要在圣彼得堡这个不产石头的地方,建一座石城一样,其间蕴含的坚韧与执著是可以想见的。如果没有他当年的大气概,也就不存在今天美丽的“北方的威尼斯”了。
因为有了俄罗斯彻骨的寒冷,就有了炽烈如火的伏特加酒;因为有了俄罗斯苍茫的大地,就沉淀出了深沉的俄罗斯文学。这相辅相成的因果关系,也许是文学的一种宿命,注定那片土地要盛产文学巨人。于是才有了一长串令人惊叹的名字。
注视着这些留着斑白大胡子的思想者,感悟着他们胡子背后深埋着的忧郁、冷峻与狂想,俄罗斯文学瑰丽画卷便跃然眼前,使人一如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站在幽静的博物馆内,似乎能让人听到喷气火车的轰响,惨烈战场的炮声,以及俄罗斯人充满野性的呐喊和大地绵延不绝的喘息。
俄罗斯人不会忘记这些大胡子,世界也不会忘记这些大胡子。大胡子带给俄罗斯民族太多的荣耀与辉煌,大胡子也带给世界太多的想象、思考与启迪。
他们那浓密繁茂如俄罗斯森林般的胡须,蕴藏着无穷的秘密,有骄傲和浪漫,有高贵和矜持,有思想和智慧,有威严和不屈,有道德和尊严,有血性和勇气,有正义和理想,也有思索和叹息。
我相信,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大胡子,人们才会记住那个时代,以及在那个时代里,思想光芒折射出的亮度和热度对当下世界的浓重熏染和洗涤。(陈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