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阴道上”看王彬散文,最是为他的想象艺术倾倒不已。这是“思接千载,心骛八极”的惊鸿一瞥,然而留给读者的却是独到的启迪与多样的享受。
法国作家雨果说,“想象就是深度。没有一种精神机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对象,这是伟大的潜水者。”文学到了最后阶段,便遇上了想象。因为正如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过的:想象,可以把我们带进“散文的黄金之邦”。我们不妨以王彬的《翠屏山》为例进行简单分析。作者“初到蓟县,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这“异样的感觉”成就了此篇异样的文章。他先是因这里“有许多以渔阳为名称的场所”而“想”到“渔阳与蓟县有什么关系”,继而“想”到“渔阳鼙鼓动地来”那句唐诗并进而“联想”这里是“安史之乱的策源地”,于是乎,“来这里的游人,很少有人会想到胭脂色的马嵬坡,想到白居易‘宛转蛾眉马前死’”,而他则“想象”到了。但千古文章喜仄不喜平,如果作者就此展开,铺陈下去,“思接千载”固然如是,但“心骛八极”恐有欠缺,于是他的想象力陡然一转,来到了“宋时又称蓟州”之今蓟县东北的翠屏山。“因为这里是《水浒传》发生大转折的地方。从这里,从翠屏山逃出了杨雄、石秀与鼓上蚤石迁,从而导致了三打祝家庄的战争。”至此,寻常的蓟县一行,竟然又一次别开生面。这还不算,最独到之处,在于作者非常有选择地略述“杨雄杀妻”那个“我总感到冷风吹袭”的故事以后,他情不自禁地告诉读者:“我曾经做过统计,七十一回本的《水浒传》,‘英雄们’杀戮的对象最多的是女人与穿麻衣的草民,并不是贪官污吏。”他进而喟叹:“奇怪的是,多少年来,我们在给孩子们编写的教科书里,却将这些人歌颂为英雄!”……“这么想着,望望对面的翠屏山”——于此可知成就此篇“异样”文章的因由,端的全赖作者非同一般的“想象艺术”了。尚可注意的是,彼情彼景,尽管作者“心情是复杂的”,但“那时候”与“现在呢”却是泾渭分明:“逝者无知,只能给今天的生者留下伤痛与感触。”这大约就是作者要传递给我们的一种绵长的启迪与深刻的“享受”吧。
难能可贵的是,王彬的想象之烛一点儿也不神秘。它通体透明,几乎在他的每一篇散文中,都“直白”着他的夫子自道;而有时候,他的这些“夫子自道”又颇具“烹饪艺术”。他散文中关于“想象”的“烹饪艺术”均令人对普列汉诺夫曾经说过的那句趣言咀嚼不已:“要知道,食物所含的热量绝不排斥高明的烹饪艺术。重要的不仅是原料是否新鲜,还有烧法。”而想象艺术即是我们写好散文的多种“烧法”之一。
除此之外,王彬散文的想象艺术还富有十分罕见的探究精神。非如此,又焉能够脚踏实地。如上述《翠屏山》一文,若非作者对当地“有许多以渔阳为名称的场所”的好奇与探究,哪里会有什么“想象艺术”的发生与推展。而这样的例子在王彬的散文作品中实为所在多多。又如在《香光》中,他对洛阳龙门山上那座卢舍那大佛的“巨丽之象”探究不已,终于得出它是“以武则天为原型,或者,卢舍那佛根本就是武则天”的结论,并进一步明确指出:“她至今还在愚弄着我们。”
但是,想象也罢,探究也罢,这些王彬散文中的“软实力”,其实都来源于他长期进行学术研究的这门硬功夫。这就不能不令人想到王蒙30年前发表的那篇一时之论《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读书》1982年11月)。如果说与大多学养深厚的现代作家们相比,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作家们确令见识广博的王蒙“忧心忡忡”的话,那么,我们今天仍然无法逃避的这个问题,显然就更加严峻、更加令人难堪了。不过仍有例外,王彬即是其中的一个。王彬是个复合型人才,他不仅能写散文,能搞文学创作,而且长于叙事学、中国传统文化与北京地方文化研究;他不仅有散文集《沉船集》《旧时明月》等行世,而且其学术著作《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中国文学观念研究》《北京微观地理笔记》《禁书·文字狱》《清代禁书总述》等也均风行于市。由此,王彬的这种“复合型”特点在他的散文创作中自然不能不时有表现。培根说:“用书之智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全凭观察得之。”我们知道,想象的来源就是观察。我以为,在王彬散文的想象艺术中,通过对外部世界的独到观察而把书本知识运用神妙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例如在《小教堂》这篇构思十分讲究的散文中,作者因偶见一座小教堂而“心里奇怪,小小的庐山,有多少基督徒呢”,于是“探究”起来,先是观察一位“老太太向我们布道”,同时“暗自思量,这老太太是干什么的”,自此引出,“《圣经》我是读过的。前半部的《旧约》是犹太教典,后半部的四福音书是基督教的经义。我至今有一点不解……大概是在《选取者》这一章”继而,“回到住地,翻检有关庐山的材料,还真寻觅到了几条”——作者对“书本知识”的态度是因“观察”而“寻觅”的,实为“用书之智”。然后作者又开始“寻觅”这座小教堂隐秘的“存在史”,“回到北京,查到了……”并且“后来读李锐《庐山会议纪实》知道了”,“他的住地大概离这座小教堂不远”,于是,“哪里料到,不久,便爆发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呢”。最后,这篇神妙之文又回到“老太太”那里,“‘最终,我们都会在天堂里见面的。’老太太冷冷地甩出一句话。这就难了”——显然是作者“全凭观察得之”——“因为,原本就没有天堂”。
还有一篇《美丽的火车》,可谓是王彬散文想象艺术的集大成者。其中有云:“朦胧中,瞥见山海关的剪影,但我疑心,这是我的想象……秦皇,魏武,纳兰,马蹄如雨,画角吹碎夕阳”。让我们踏上这辆“美丽的火车”去“思接千载,心骛八极”吧。同时,也让我们预祝这辆“美丽的火车”在驰往“黄金之邦”的旅途中,他的主人能够妙笔生花,一路挥洒;能够硕果累累,誉满天涯。(李林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