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美国是个地狱与天堂交织的地方,它礼貌而残忍,温柔而凄厉,给你快乐的时候也决不吝啬给你痛苦。然而,在我看来,正是这片土地造就了一批“苦闷象征”的作家。异域的生存,要么放弃沉沦,随波逐流,要么凤凰再生、炼狱升腾。于是,一代举墨扬帆的作家就这样披着沙场的战袍向我们踉跄走来,其中就有沙石。
沙石,祖籍天津,1985年获得美国内华达雷诺大学全额奖学金进入该大学主修新闻。像所有海外作家一样,沙石在美国当过留学生,在餐馆打过工,扛过活,做过记者,经历过职业的磨炼,如今安居下来,却有了无法安命的恐慌。不是来自生存,而是来自他的内心。
从2002年在《星岛日报》上开辟“卫嘴子”专栏,一直到2009年出版小说集《玻璃房子》,从《美华文学》的小说专辑到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排行榜,沙石的名字一步步出现在北美的华文论坛上。沙石的小说深深地打印着两种文化冲击的烙印,有时如胶似漆,有时水火不容。读沙石小说通常都是带笑的,但读完后却想哭,那泪是“黑色的眼泪”。
在北美作家群中,沙石是一位风格相当怪异的作家,也是一位颇具矛盾性的作家。他很少写百年移民史的斑驳沧桑,也不喜欢“回望故土”,他要写的都是些“反常人”的“反常故事”。他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人物是花匠、厨子、理发师、小职员,甚至还有黑人流浪汉、墨西哥农工,或者白人贵妇、阔少、警察、歌女、酒吧女郎等,个个离奇怪诞,痛苦而又扭曲。在生活的表层下面,是人性酷烈的暗流。沙石所关怀的,是那些因为痛苦而行为走向极端的人。他所关心的并不是民族特征的“美国人”、“中国人”,而是具有“人性”特征的男人和女人;他所同情或批判的不是“上层人”也不是“底层人”,而是那些生活在幽暗世界里得不到解脱的幻灭痛苦的边缘人。人类作为生活的承受者所面临的困境,往往是沙石小说的主题。
2012年出版的《情徒:一个中国人的美国故事》是沙石的首部长篇,也是沙石小说风格的集大成。《情徒》充分表达了作者努力拷问现实人生的内心需求,在艺术风格上更是独创了一脉具有现代荒诞气息和黑色幽默气质的移民讽喻小说。《情徒》的主人公叫王大宝,他一路走来事事不如意,到处碰壁,而且每次遇到倒霉事,都是一出荒诞的闹剧,最后的结果都是在作茧自缚。《情徒》的开篇是以王大宝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做爱”开始的。王大宝,一个“中国民俗作家”,在他的经纪人威廉所经营的“大手笔”的框架下,要成为“一个用中文写作的美国作家”,为此他必须先成为美国人,而最便捷的途径,就是娶个美国老婆,这就为整个小说制造出了最大的困境,即:王大宝娶了亚热带黑人女人冈布娜为妻,没有感情基础,没有共享的情趣,连起码的沟通都困难,但是为了绿卡,王大宝必须和这个不爱的女人做爱,而且还要做得跟真夫妻一样。这个带有悲剧性的环节,用诙谐的笔调写出来,展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然而,王大宝的困境并没有就此结束,相反地,他既然与威廉的“大手笔”结缘,他就必须让威廉牵着鼻子走,在中国与美国之间被忽悠、被欺骗、被出卖,甚至慢慢走向困境的极端——最终幻灭的渊谷。
在《情徒》中,王大宝最大的困境是他和林小野之间的纯真爱情。一段自幼发展起来的爱情之所以会变成困境,不仅仅是因为他和林小野只能隔海相望,更大的问题在于林小野已经结婚,王大宝对小野的爱情表达不过是一个短暂的亲吻。当然,王大宝的困境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他和黑人冈布娜生下的孩子,是一个不情愿的成果,但作为孩子的父亲,他必须争着为孩子付接生费,为此还要与黑人邻居阿里森大打出手,同时为了搞到孩子的接生费,他不得不为富商老麦当作“枪手”,而胡乱写出的一本应景之作,却在排行榜上压过了自己的小说。
贯穿于小说的一连串困境,构成了《情徒》的丰富情节。由于沙石热衷于展现人的生存困境,他的小说就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再配合他诙谐幽默的笔调,便呈现出鲜明的“灰色”气质。关于这部作品,学者公仲认为:“《情徒》虽然写的是上世纪后期年轻一辈知识分子的荒诞经历,但实际上是一个当代文人的幻灭史。”所谓“情徒”,表面是为爱情甘作苦行僧,实际上表达的是现实人生催逼下的“人奴”。在沙石看来,人的存在本身就有很大的荒诞性,而为了这存在而存在的一切努力就更加荒诞。《情徒》虽然延续了作者以往作品固有的黑色幽默,却具有着更为深邃的大尺度突破,即主人公“王大宝”的幻灭,并不是所谓“移民梦想”的幻灭,而是人的一种存在意义的幻灭。
小说是沙石“苦闷的象征”,也是他在梦中飞翔的翅膀,更是他寻找精神出路的暗道。今天的沙石虽然在荆棘中匍匐前行且踩出了一条斑驳蓝缕之路,但视野还不够开阔,小说里浸染的还是自我灵魂的一角,还未能有峡谷临风、峭石俯瞰的大开阖。然而,沙石还在前行,还在跋涉,我们还无法看到他的终点。(陈瑞琳)